昏暗的牢房里,她举起火把,细细的打量那个早已遍体鳞伤的老人:“杨大人,何必呢?西厂的刑罚,从没有一个人能熬得下三轮,你何苦要跟自己过不去?”
“呸!”一口血沫唾在汪敏的脸上:“要动手就动手,老夫堂堂天子门生,绝不能向阉党摇尾乞怜……”
缓缓的用袖子擦去脸上的血沫,汪敏叹了一口气——汪直要她来逼问这个人,除了是想拉她下水之外,另外一个目的就是为了要试探她吧?
汪直是那么多疑的人,从来都谁也不相信。她留在他身边这么久,大小试探不下于上百次——她一次错都不能出,一次把柄都不能给他抓住,难道这一次她真的要败给这个人的刚直吗?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对我们家小姐不敬。来人,咱们先把他刷洗一遍,看他还敢不敢这么不老实!”
(刷洗:明初朱元璋创立的。用刑时,把犯人剥光衣服,放在铁床上,用滚开水往身上浇几遍,然後用铁刷子一下一下地刷去他身上的皮肉。直到把皮肉刷尽,露出白骨。)
“住手!”她紧急叫住那些迫切等待向她表明忠心的西厂侩子手们:“你们出去,我有问题要单独问他。”
“小姐!”这怎么可以,这可是厂公的义女,要是有个什么意外,他们全家的命都不够填的:“此人顽固不化,小姐身子弱,属下担心……”
眼睛斜藐了一下伏身跪地的人——刚刚她进来那会儿,此人手持烙铁严刑逼供那是何等的狠毒。可现在呢?他就像狗一样伏身在地,趴在她面前温顺的像只小绵羊——这就是他们西厂培养出来的人!尽是些灭绝人性卑躬屈膝的奴才!
“他都被铁链锁成这样了,还能把我怎么样?”看也不看跪在她脚下的人第二眼:“都出去,不要让我再说第二遍。耽误了我义父的大事,你知道后果的!”
头立刻磕的犹如捣蒜:“小子不敢,小子这就出去!”跪着退了出去,他招呼一下另外两个属下:“都给我出去,把门关好,小姐她要单独问话!”
沉默的等门关上,沉默的站在这个遍体鳞伤的人面前。一时间,汪敏却找不到任何可以用来跟他沟通的话。
她能跟他说什么?
她的义父,摆明是绝不会留他活口的,她留下的目的是为了问话——问出什么,跟问不出什么,她义父都不会允许她放人。
汪敏很久都不说话,倒是那个人反而先沉不住气了:“哈哈,哈哈哈,很好笑,原来太监也可以有女儿,也可以到处冒充自己是千金闺秀!”笑着笑着,他笑出了眼泪——是很可笑,这是数千年都没有的怪现象啊!太监当道,忠良遭殃,可偏偏读圣贤书的他不能去怨那重用太监的君主,他只能骂一句:“汪直,国贼!”
好熟悉的一番话啊,这是第多少次有人在她面前这么骂她呢?做太监的女儿,她是自愿的吗?你身陷囹圄没得选择,她就有的选择吗?
抬起头,她正色:“杨景,杨大人。”手指着金銮殿的方向,她邪邪的勾了一下嘴角:“你这话有欠公允。不错,汪直他陷害忠良确实罪大恶极,但是,你们难道就从来没想过吗?”。
逼近他,她想知道,这些自诩为忠良的人士,到底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假的不知道:“是谁给了他这么大的权力,他的所作所为陛下难道就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吗?你们动不动就以蒙蔽圣听来为那个人掩饰,你们有这么多人这么多张嘴——这圣听,真的有那么容易被蒙蔽吗?”。
阉党横行,太监祸国,从根本上来说,是大明制度的缺陷,是一人集权、权利无法被约束的结果。这不是多死几个谏臣多杀几个太监就可以改变的!
眼睛惊恐睁大,杨景没想到这一辈子他都不敢说出口的话,这不敢有的埋怨,居然会被从一个奸佞之后的嘴里给出说来。“住嘴,陛下他没有错,都是阉党,都是那些奸贼瞒着他……”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单单就这一句他无过,他就大错特错!”明代宗,他一生恐怕最最痛恨的,就是这个“代”字。明英宗的那次差点就要成功的复辟,几乎将他逼死,养成了他虚弱而又多疑的本性。他非但不是像被你们宣称的那样,是被人蒙蔽,而恰恰相反——他在需要汪直,正是他的需要才让汪直可以猖狂到现在这个无以复加的程度!
汪直这个人,自私狂妄,心狠手辣,未达目的不择手段。可偏偏也就是这样的人,才可以震慑住所有妄图恢复正统的复辟一党。他的狠、他的绝恰恰是那个病恹恹的软弱的代宗皇帝所缺少的。
也就是因为清楚的明白这点,所以哪怕她掌握了许多汪直胡作非为的证据,她也不敢背叛汪直站出来指正他——一旦站出来,她要面对的人将不是汪直,而是一直依赖汪直的明代宗。在这种君权至上的时空里,她不可能胜,她连一丝丝一毫毫全身而退的机会都没有。
“杨大人,我知道你痛恨我,在你眼中我无论怎么做都会是一个奸佞小人,哪怕我从没有做过任何害人的事。”见杨景要张口反驳,汪敏抬手制止他:“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会说,早知今日你为何不早早弃暗投明?”原来,没有站对边,没有早早弃暗投明也成了她的错!
“哼!”骂人的被堵在嘴里的滋味,相当的不好受。
“我不想辩解,我只想反问大人,何为弃暗投明?”就是要她站在朝堂之上揭发汪直吧?到那时候,天下人又会如何看她?
在这个最最注重孝道的时空,在天下人都以为汪直早把她宠上天的时代——她背信弃义出卖汪直,又会遭到天底下多少卫道士的唾骂?
然,她早已习惯被人唾骂了,但是她还是不能这样去做。“大人真的以为我站在陛下面前说上几句话,陛下就会相信我了吗?”。会,汪直在做什么其实明代宗都知道,可就算知道他也会装作不知道。“在此之前,又有多少人跟皇帝说了真话,下场又如何?”
你,不也是对皇帝说真话的一个人吗?你看到自己的下场了吗?
“陛下不会,如果你肯说,相信陛下他……”空洞的眼睛,其实他心中可不是那么肯定。
哑然一笑:“你拿什么保证?”
为什么?
为什么天底下所有的卫道士,都喜欢去开空头支票——劝别人以死直谏,劝别人以天下为重,拿这么多人命去成就自己心中的“道”,就真的能让他觉得自己是那样的伟大吗?
直视他的眼睛,她坚决要撼动他内心中所有的坚持:“你们根本就没有保证,你们不管嘴上的大道理说得再多,骨子里都不过只是皇帝的奴才。你明明知道,皇帝根本就不会想去相信我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女子的话,一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就能彻底压死我!”
“你——”信仰这东西,一旦崩塌,给人的打击那将是毁灭性的,他理屈词穷:“哼,巧言令色!”
巧言令色,就当她巧言令色好了。“好,我站了出来,倘若我失败,你们又有谁会去替我讨一个公道?”必然的失败,你们会为了她去反抗你们心里向神一样的皇帝吗?“只怕到时候,你们连一句话,都会吝惜为我说……”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是你们心里不变的定律!
你们心中的正义,是有条件的正义。在你们的心中,本就没有平等的看待一个人——与其坚持这样有条件的正义,还不如去学汪直,信奉物竞天择弱肉强食的自然规律算了!
“你……”如果换做是他,他会大喊一声大丈夫死则死矣,可是……
汪敏:“杨大人,就算是奸佞,他也有活下来的权利。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不得已,没有人有权利逼一个人去送死!”就像你,你上折子了,你骂汪直骂的心里舒服了——可你有没有想过,你还有家人,你没有权利代表他们选择死亡。也许,你死了真的可以青史留名,可他们呢?
为了你一时的自豪感,他们都将凄惨的默默的随你而去……
吞了一口唾沫,杨景不太确定的问道:“汪小姐,你觉得老夫很傻?”为国尽忠啊,他们家三代忠良,他从小到大都是这么认为的。可为什么,他面前的这个女孩,会用这么悲哀的眼神这样看着他?
你何止傻啊,你简直是愚不可及!“你参不参汪直一本,汪直都会屹立在朝堂之上,只要代宗皇帝还存在,你的这一本不会对他产生任何影响。”是谁发明文臣应死于直谏这句话的?TMD文臣到底跟这个人有什么仇?
皇帝如果接受他的建议,那他就不绝不会死——既然会死,就代表他的建议不会被皇帝接受,既然不被接受,他的死跟白死又什么区别?
“他依然喝酒吃肉,一样挥霍无度,甚至,他还能从虐待你的过程中找到一丝乐趣……”汪直的变态是众所周知的,你们何苦给他增添乐趣?“而你呢,你一家都身陷囹圄,遭受灭顶之灾。你甚至还给了汪直一个机会——借由你,他甚至能再挖出成百上千对他心怀不满的人;借由对你严刑逼供,他甚至还能继续制造几十个甚至几百个冤狱……”
你根本你没有一点把握可以除去汪直不是吗?
既然你根本没那个实力,为什么不忍耐,为什么不暗自努力,却偏偏要首先暴露你自己?
“老夫错了?”两行老泪纵横,他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很多岁:“老夫真的错了?”
摇了摇头:“你是错了。”你还害了她——是你的不能忍耐首先暴露了自己,前车之鉴,她绝不能在自己羽翼未丰之前与汪直为敌:“大人,我言尽如此。今天,我也无法保住你的性命……”
你害了她你知道吗?因为你的冲动,她就要被逼成为一个杀人犯……
“没有人可以熬过西厂三轮的刑罚,此事牵连太多我不能赌那个万一,我更不想再看你受苦。”汪直的目的,是想借由他牵连更多与他做对的人,制造更多的冤狱。“现在只有你死了,一切才能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