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未到开封城外,便已经行不动了——城外的饥民太多,密密麻麻的堵死了开封城的城门。而他们看向马车前面马儿的眼神,就像已经判定了那畜生的死罪一样。
“我们必须杀马了。”不是他烂好心,而是带来的粮食他们已经大多送给了饥民,在不杀马,连他们自己的口粮都成问题。
“是我们拖累了你。”汪敏低下头,“要不是方大哥病得厉害,咱们早就到了,也许还能赶得上城门放行……”仅仅只是自责罢了,其实她自己心里也清楚,赶不及的——这城门,为了保证钦差大臣的安全,早已把逃难的灾民隔绝在城墙之外。
“没事的,宰了马我们还能再支持几天,反正比外面的灾民强点。”与其说这是在安慰汪敏,不如说是安慰自己——在这个时候,早几天跟玩几天,又有什么区别?
汪敏摇了摇头,眼神迷离:“不可以的,我们还能熬几天,但是方大哥是绝对等不得的。”更何况,除却感情,方重言有非活不可的理由——李东阳只有可能帮助她们接近钦差大人,一旦劝说无效,只有方重言这样的身手才能使暗杀成为可能。
深吸一口气,李东阳也想到了这一点,他暗暗下定决心:“于世伯要我从旁协助赈灾事宜,我就有名正言顺留在钦差大人身边的理由。”虽说是个副职,他现在好歹也算是半个朝廷命官:“我去叫开城门好了。”
只是,他这一动,就完全跟他们月兑不了干系,日后事成,他极有可能会被打成是主谋。
“不可。”牺牲一条人命容易,牺牲全家太难、也太残忍,她说过尽力不让他涉险的:“姓孟的那老贼如此怕死,至今都不肯出门安抚百姓,又怎么会放一个身染瘟疫的人进城危及自己的生命?”方侍卫早已病入膏骨,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染上了瘟疫,姓孟的那么怕死不会不派人查看,查到了一定不会放他们进城
他知道她是为他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借口,即保全了他的忠义之心,又避免他被牵连致死。但是,她总是这么替人着想,她自己怎么办?
“那怎么办?”
“你一个人进城,我陪方侍卫在这里等你,你一定要从城里偷到药,给我们送出来”
“那怎么可以?”李东阳一听立刻皱起眉头:“你的身体那么差,他又病的半死不活了,要我如何能把你们丢在这一群暴民之中?更何况——”
“没有何况”打断他的话,汪敏看向遥远的南京的方向:“我并不是什么落难的孤女,我被送出来,本就是想把我送到更安全的地方。如果只是害怕危险,我早就远离这个是非之地了”她没走,是想看看朱见澈到底打算怎么对付江南这些无辜的百姓。她虽早已被负,但她依然希望自己被辜负的值得
“你知道吗?是我的错,我有义务留在这,有义务为此付出代价”如果她当年没有用那样的计策月兑身,现如今她依然是汪直的养女。如果她没有为了替朱见澈夺权而压制于谦的势力,最起码,于谦的心中还是有百姓的——
是她的错,为了平衡于谦的势力,她明知道汪直阴险,却坐视他一步步做大……
“你有什么错,你不过是一介弱女子,这天下的事本来就是男人们的事情。你干嘛要管那么多,还说是自己的责任?”有些心疼,又有些无奈:“女人,不管多么聪明,最主要的责任就是找个人嫁了,然后再相夫教子,你懂不懂?”
呵呵,大男人啊,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满嘴酸言酸语的大男人汪敏叹了一口气,懒得再跟他解释——劝服他人,攻心为上,与其表白自己,不如从他的想法上出发。
看着他的眼睛,汪敏突然问道:“东阳,你不是一直很想说服孟达人吗?即使我已经再三告诫你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你不还是想在我们动手前一试吗?”。
“我——”
抬手捂住他的嘴,汪敏淡淡的道:“你不用解释,我不怪你,站在你的立场上来看,你当然不想背叛朝廷背叛你一直以来的信仰。”他从小到大所受到的教育,本就没有以下犯上这一条。“所以,我给你这一次机会,偷药,劝服孟大人,即使我明知道没有可能成功,我也要给你一个不后悔的机会。”
话刚说完,马车的周围渐渐骚乱起来,汪敏狐疑的看了一下周围东奔西跑的灾民,与李东阳对望了一眼,而对方的眼中,也同样写着大事不妙这几个字。
掉下马车,他随手拉住一个灾民:“怎么了,又怎么了,为什么大家都往城门挤?”
“还能为什么,传说城里面明明有粮食的,可那个狗官偏偏不开城门,还准备把粮食连夜运走”
“就是就是”另一个灾民路过,也不忘大声喊道:“父老乡亲们,城里面的多少大户,他们至今天依然吃香的喝辣的,仓库里那么多发霉的粮食,却全然不顾我们的死活”
“我们活不下去了,冲啊……”不知谁起的头,数万饥饿的人们,早已失去了理智,不顾一切的向城门重装而去……
“不好,有人在煽动饥民闹事”李东阳着急的也想冲过去,却被汪敏死命拉住。
“别去,一看就知道绝对是有幕后主使的,你去了,只会激怒他们,他们绝对会煽动愤怒的饥民将你撕成碎片”自古乱世出英雄,而乱世,其实不只出英雄,出的往往是别有居心利用百姓制造动乱的野心家
“他们应该相信朝廷”李东阳红了眼睛,“这样下去,情况只会更糟”
“朝廷值得他们相信吗?”。紧盯着他的眼睛,汪敏反驳道:“我看不惯他们这样做,只是我看不惯他们就这么傻傻的被人利用送死,不代表我认同朝廷的所作所为。”
李公子急的直跺脚:“我们则样才能阻止他们?城楼上都是弓箭手,他们这样冲过去就是送死啊,白白成就了别人的野心”
“怎么样都阻止不了”谁能阻止一群本来就挣扎在生死边缘的人,对一直压迫着他们的人所做的发泄?积怨那么久,深夜无法阻止他们
“你说了你看不惯的”矛盾的女人,总是有让他猜不完的心思。
“恩,我是看不惯。”抬了抬头,扫了一眼高高的城楼:“所以,我要帮他们攻城,既然阻止不了他们,我们就帮他们干掉城里面所有的守卫,拿下城池”这完全是一群不懂兵法的文盲,如果她肯帮他们攻城,死亡率将会降低不少。
“你疯了,你这是公开谋反”
“官逼民反,况且,这是最好的法子,你还有更好更能减少伤亡的法子吗?”。没有,那么就请闭嘴:“加入他们,就有机会知道是谁在煽动这群灾民。而城中守卫大多是孟大人的随从——”也就是说都是汪直的人。
眼睛眯了眯,她第一次下了如此杀心:“他们活着,也是助纣为虐,死了反而算是做了件好事”
“不可以,这些人都是朝廷的兵啊……”
“朝廷的兵,为朝廷战死,死得其所,总比回去替汪直乱杀忠良的好。”叹了一口气,汪敏使出绝招:“李公子,你不是要进城吗?你认为,他们这样围着城门攻打,你还有机会进城吗?”。
摇了摇头,李东阳感觉无力感就快要把他给压垮了——他不可能进得了城门,这样的攻势之下,别说他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就算他是燕人张翼德在世,也未必有能力打入城中。
“进不了城,就没有药——方大哥拖不得了……”汪敏又在他的心中加了一个砝码:“攻城之后,你也等于增加了跟钦差大人谈判的筹码,你不是很希望他能听你的话吗?”。
“可是……”那样的话,那时的她就等于成了反贼,她帮了那些暴民造反,要是钦差大人反过来要他围剿她该怎么办?
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一样,汪敏笑了开来:“你啊,是不是在想着以后该不该抓我啊?”这男人,到底是太迂腐还是太现实啊?“你放心,我虽然给了你机会,但我断定你此去绝没有成功的机会”
她蛰伏那么久,就是为了找到机会除掉汪直一党,这孟言贵是汪直的人,他的人头,她是要定了。
“你听着,待会儿我去前面告诉他们攻城的方法,你混在攻城的人的后面,一进城门,立刻找地方躲起来。”
看着他迷惑不解的表情,汪敏有一瞬间想到了当年年少的朱见澈,她赶紧甩了甩头,把不愉快的记忆统统忘掉。“他们攻城的时候一定势如破竹,因为他们饿他们想活下去,这个念头会让他们紧紧地抱成团。但一旦进去之后,他们必然成为一盘散沙,饥饿跟贪婪会唆使他们乱成一团,到处挨家挨户抢东西,甚至出现分歧内斗……”
这是肯定的,他们不是正规军,甚至连杂牌军都比不上,一旦没有共同利益,一定一拍两散
“重点的守卫一定是在钦差所住的衙门,到时候所有的兵将都会集中到那里。如果那时候灾民没有散开,攻下衙门很容易。可是他们一旦找到了食物,抢到了大户,一定不思进取,更不会三五成全跑到衙门这里跟正规军硬拼。“到那时,那些兵将一定会反扑,全城挨个儿开始围剿他们……”这就是为什么没组织的农民起义,大多下场惨淡的原因——没有远见,一盘散沙,自私自利,几千年来农民不变的个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