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六,是宣国新帝登基的大喜之日。
大典上,年轻的皇帝一身明黄龙袍,九龙翔云,金龙戏珠,威严之气,锐不可挡。发髻上,镶嵌着华贵宝石的金冠,将新帝的一张俊颜,衬托得丰神俊朗,温润如玉。
金殿下,山呼万岁之声,不绝于耳,直上九霄。
新帝望着跪在面前的文武百官,黑玉般的眼眸,渐渐染上一层傲然之色,凛冽霸气,明烈如骄阳。
于此同时——
“不好了!不好了!”慈宁宫中乱作一团,宫女太监,个个一脸惊恐。
“吵什么!还不快去找太医!”这时,一名身着翠绿锦衣的女子走过来,将众人呵斥一番,这才安静下来。
不一会儿,空旷的庭院内,就只剩下她一人。
柔兰望着阴沉沉的天空,好一会儿,才默默叹出口气。
今天是新帝登基之日,偏偏太皇太后犯了病,性命堪虞。可适逢庆典,没人敢去知会一声,惹恼了皇帝,说不定连命也丢掉,可不去通报,太皇太后要是有个闪失,她们一样活不成。
这些话,她没有对任何人说。
这时,内殿传来轻微的咳嗽声。
柔兰一惊,慌忙走进去。
公孙慧躺在床榻上,眼睛直勾勾盯着头顶上鸾凤呈祥的锦帐。
这一年,她二十八岁。她在这个皇城里,已经住了有二十年。
八岁入宫为后,嫁给年近不惑的孝宗皇帝。稚龄的她,根本不懂男女之情,孝宗帝也把她当孩子一样对待,甚至允许她与自己的皇女一起玩耍。十年过去,东宫太子即位,少年天子,玉树风流,这时的她已成年,豆蔻初开,端丽冠绝。可她永远也做不了一个正常的女人,论辈分,她是皇帝的母妃,是宣国的太后,一道名为“传统”的枷锁束缚着她,让她冷冷清清、孤孤单单又度过了十个春秋。
穆宗帝驾崩,年方十八的新帝登基,普天同庆。
本以为又要孤苦数年,谁知一个不小心,竟然从楼阶上摔了下去。
这一摔,三魂去了七魄,她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神思早已游离到九天之外。
从皇后到太后,又从太后到太皇太后,她这一生,过得太过辛苦,只希望来生,不要再投胎于皇亲贵胄之家,做个平平凡凡的普通百姓,她就心满意足了。
柔兰匆忙而来,就见到眼前这样一幅景象。
年轻的太皇太后静静躺在床榻上,两手交握,眉目安详。她似乎遇见了极为有趣的事,唇角还带着一丝灵动调皮的微笑,远远看上去,就像个豆蔻年华的美丽少女,正在做着一个温柔缱绻的美梦。
柔兰双腿一软,跪倒在公孙慧榻前:“太皇太后——”
不到半个时辰,前一刻还喜气欢腾的皇宫,立刻变得哀恸悲凉,素缟一片。
新帝站在公孙慧冰冷的尸身前,英挺的眉头紧紧蹙着。
七年前,华清宫那惊鸿一瞥,就像个梦一样,转眼间,红颜已逝……
“重殓厚葬。”新帝说完这一句,便转身离开了。
柔兰呆呆望着公孙慧平和的面容,缓缓叩了三个响头。
此时,五月的夜晚,迎着明月,纷扬的雪花,悠然而落。
伴随慈宁宫中悲恸的哭声,在皇宫另一个不显眼的地方,公孙慧重新睁开了眼睛。
这是哪里?
她猛地坐起身,打量起周围陌生的环境。简陋的斗室,陈旧的家具,潮湿的床榻……
奇怪,她不是死了吗?眼睛闭上的前一刻,她似乎还听到了哭声,难道是做梦不成?
“柔兰!柔兰!”她感觉头疼,想唤贴身侍女来给自己倒杯水。
可叫了半天,却没有人答应。
她觉得奇怪,柔兰一向细心,侍候她的十年来,无微不至,从来没有犯过任何错误,怎么突然急懈怠起来了?
“唐云芯,你叫鬼啊!”这时,一个宫女打扮的女子走进来,见了她便是一顿恶骂:“不知道太皇太后薨逝啊!别大呼小叫的,招来管事,有你好受!”
太皇太后……薨逝?
她努力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说什么?太皇太后……是谁?”
女子狠狠剐了她一眼,将一堆脏衣服扔给她:“你疯了!问这么愚蠢的问题,赶紧去洗衣服!”
她一动不动,重复着刚才的问话:“太皇太后究竟是谁?”
女子先是一怔,然后一脸凶恶地上前,拽住她的手腕,将她给拽下床来:“小贱蹄,你今天废话怎么这么多!再多说一个字,我对你不客气!”
她被拽的向前跌去,重重摔倒在地,刚要站起身,一堆衣物就劈头盖脸砸了过来。
“给你两个时辰,洗不好就不要回来了!”女子伸手在她身后一推,将她推出房间,又“砰”的一声,将门给关上。
她站在原地,呆呆望着紧闭的门扉。
到底怎么回事?柔兰哪里去了?为什么连最卑贱的宫女,也敢对她颐指气使?
太皇太后……薨逝?
这句话仍旧萦绕在耳畔,她隐约觉得,在自己身上,发了什么天大的改变。
“唉,这是怎么回事,五月的天,竟然下起雪来。”这时,对面走来一人,打着油纸伞,脚步匆匆。看到她后,怔了一下:“云芯,这么大的雪,你站在外面干什么?”
她抬头一看,震呆了,这不是在慈宁宫伺候的薛嬷嬷吗?她叫自己什么?云芯?云芯是谁?
薛嬷嬷看着她手里的衣服,同情地叹了口气:“云芯啊,你再忍忍吧,本想求太皇太后给你找个好主子,谁知……唉,太皇太后心地好,又那么年轻,怎么就去了呢?真是世事无常,造化弄人啊。”
不知怎么的,她心口突然狂跳起来,拉住薛嬷嬷的衣袖,她紧张地问:“太皇太后是不是公孙慧?”
薛嬷嬷一听,她竟然敢直呼太皇太后名讳,吓得连忙捂住她的嘴:“小丫头,不想活了吗?太后太后的名讳岂是我们可以直呼的?”
她大睁着眼睛,曈眸中满是惶恐震惊。
薛嬷嬷以为她也怕了,于是松开手,在她肩膀上轻轻拍了拍:“没事,以后小心点,快去把衣服洗了吧,天气转凉,受了风寒可就糟了。”
薛嬷嬷说了什么,她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她死了,公孙慧死了,太皇太后死了……
可她是谁?她不是还好端端站在这里吗?那死去的人又是谁?她又是谁?
忽然想起什么,她丢下手里的衣服,转身就跑。
“唉,云芯,云芯你怎么了?”薛嬷嬷担忧地在她身后呼喊。
她什么都不想听,她只想确认一件事。
漫无目的地在黑漆漆的宫道上奔跑,她突然发现,这个她住了整整二十年的皇宫,竟然如此陌生,她找不到自己的寝宫,找不到那座金碧辉煌,却冰冷寂寞的慈宁宫。
“什么人!”寂静中,陡然响起一声厉呵。
她停下脚步,望着前面缓缓靠近的一排灯火。
骆琰是御林军校尉,负责皇宫夜晚巡逻。他看着面前这个瘦小的宫女,冷冷开口:“哪一宫的?”
她直视对面身材高大的男子,清晰开口:“我要见柔兰。”
骆琰眉头一拧,柔兰的名字他不是没有听过,可太皇太后身边的红人,被一个小宫女直呼其名,他怎么也不敢相信。
“谁?”他以为她说的和自己想的不是同一个人。
“慈宁宫的柔兰,公孙慧的贴身婢女。”
话音刚落,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气,骆琰更是眉头深锁,这小宫女莫不是疯了,不但扬言要见柔兰,更胆大妄为的直呼太皇太后名讳,简直目无尊卑!
“大胆!”骆琰呵斥道,“柔兰岂是你想见就可以见的,哪里来的回哪去!”
骆琰转身欲走,谁知,衣摆被人用力攥住,回头一看,竟是那名小宫女:“还想怎样?”
“我说了,我要见柔兰。”她不卑不亢,牢牢盯住他的眼睛。
骆琰沉着脸,冷声道:“大胆贱婢,还不放手!”他有心放她一马,可她偏偏不知感恩,骆琰心中不悦。
她很固执,不论如何,她都要见到柔兰。
“来人,将这贱婢拖下去,杖责二十!”骆琰的耐心已经耗尽,这样倔强的宫女,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以她这样的个性,能在皇宫存活,简直就是个奇迹。这次算是给她一点教训,以免今后太过傲气,丢了性命。
她被拉下去,扔在肮脏的泥地里,重重打了二十棍。
撕心裂肺的疼痛,漫无边际的折磨,比曾经濒死的感觉还要可怕。
好不容易挨到二十棍打完,她也几近虚月兑。
“骆校尉,发生什么事了?”迷糊间,有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她颤抖着手,半撑起身子,想要开口呼喊,可嗓子就像是被火烧过一般,火辣辣的疼,尽管她用尽全力,也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没有人听见她在说什么。
“原来是柔兰姑姑。”骆琰微微躬身,身后的卫兵也一同行礼。柔兰在宫中的地位不小,所有人都对她恭敬有加,甚至连新帝,也待她十分客气。
“我见这边有些吵闹,就过来看看。”柔兰说着,向一旁满身污迹的她看了一眼,道:“太皇太后喜静,我不想有人打扰她老人家,麻烦骆校尉了。”
“哪里,卑职为皇上、为太皇太后尽职尽责,乃为分内之事。”骆琰谦恭道。
眼看柔兰就要离开,她奋力抬起身子,向着柔兰的方向拼命张嘴,可她就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前慢慢变黑,周围的一切,她听不见,也看不见。昏迷的一刹那,她似乎看到了一道明黄,匆匆而过,仿佛一阵清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