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夜,再次将整座皇城,渲染出一片冷凝的寒色,凄凄哀哀,孤凉淡漠。
云芯赤着足,踏在冰冷的地面上,寒意顺着脚底,慢慢袭上整个身体。
她极是喜欢这种感觉,寒冷,可以让她随时保持清醒。
推开窗,深深吸一口秋雨过后湿润的空气,轻轻一呼,白色的雾气在眼前升腾而起。
冬天,又要到了……
白日,妙雯所说的话,又在脑海中响起。
说不心动是假的,如果只是暂时瞒过龙君佑,她或许不会同意,但是……若能够瞒他一辈子,她定然不再犹豫。
原来,自己也会有如此丑陋的一面,为了掩盖自己的不洁,不惜欺骗与他。
可悲,可怜,可叹……
正欲关上窗户,忽听远处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声,虚幻而飘渺,有一丝的怅然,一丝的期盼,一丝的哀伤,她听得入迷,那笛声仿佛抚慰心灵的良药,苦涩的心境,霎时间就被缓解了。
闭上眼睛,聆听了许久,忽然不满足遥远的倾听,她披上斗篷,戴上风帽,悄然推门而出。
今日夜色宁静,除了那悠悠笛声,再无其他声音,追随着笛声,云芯向宝华殿方向的东直门走去,临近华清宫,耳边笛曲的声音,越加清晰。
可是,无论她怎么寻找,都找不到那个吹笛子的人。
看到高高耸立的玉清台,云芯不顾一切攀登上去,站在最高处,举目遥望,她终于找到了笛声的来源。
与玉清台相对的,是宝华殿正门,在宝华殿正门前,有一棵年代久远的参天老树,上面坐着一个人,漆发如墨,目若繁星,夜风扬起他的衣衫,在黑暗中,仿佛荡漾着的水波,涟漪阵阵。
树上的人看到她,蓦地停下吹笛,隔着一座东直门,与她两两相望。
“骆统领,你怎么会在这里?”云芯隔着好大一段距离冲他道,也不知他有没有听见。
应是听到了,骆琰站起身,小心地向四周看了看,这才飞身下树,走过东直门,登上玉清台。
“今天是休沐日,我不用当值。”骆琰走到她身边道。
“原来如此。”目光一转,看到他手里的竹笛,不由得好奇道:“原来是骆统领吹笛,很好听呢。”
“是吗?”。骆琰眸色一亮,道,“那是我故乡的歌,在我们那里,人人都会吹。”
轻转过头,入目的,是骆琰坚毅的下巴,他脸部轮廓很深,双眉很浓,听人讲,浓眉的人很是重情,这样的骆琰,应该也是一名有情有义的铁血男儿。
不由得问:“你想家吗?”。
骆琰讪讪一笑:“有时候会想,不过出来的久了,也就慢慢淡了。”
“为什么要到皇宫里来?”在她看来,骆琰不是那种追名逐利的人,可又为什么来到皇城,甘愿俯首称臣,给他人做奴才。
骆琰眸色一黯,低声道:“家里很穷,哥哥已有家室,弟弟妹妹还小,听说京城来有钱人多,赚的钱也多,我就来了。”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没有经过过多的修饰,听来却更加令人心酸,都是为命运,为生活所迫的人,不论前路是对是错,都要毫不犹豫地走上去,不能回头。其实,她与骆琰很像,都在努力做着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虽然辛苦,却从来不告诉任何人,再苦再难,都自己一个人扛着,直到背负不动的那一天。
“唐姑娘,这么晚了,你怎么会在这里?”骆琰忽然问道。
看着骆琰手中的竹笛,云芯道:“睡不着,被你的笛声引来了。”
骆琰尴尬地笑笑:“我吹得不好,让你见笑了。”
“哪有,我觉得很好听啊。”云芯真心赞扬道:“还想再听一次呢。”
闻言,骆琰立刻回道:“那我再吹一次给你听。”
云芯淡然一笑:“求之不得呢。”
骆琰眼中染上一抹喜悦,横笛于唇畔,正要吹响,云芯却伸手拦住:“我就是想听,也不能让你在这里吹,引来巡逻的侍卫和太监就麻烦了。”
“对啊,我真是糊涂了。”骆琰不好意思的一笑。
云芯转过身,站在台子边缘,向远处眺望,沉沉的夜色下,一切都被掩盖,只有供奉历代圣祖圣后的净慈寺,在一片浓墨般的漆黑中,越加清晰。离净慈寺不远处,有一座荒废的高塔,塔高十层,因为远离皇城中心,所以那里一般很少有人前往,除了每年年关皇帝于净慈寺祭拜祖先外,那里基本就是个无人的荒园,指着那座废弃的高塔,云芯偏头问:“骆统领,你可以带我去那个塔顶吗?”。
骆琰略微有些惊讶,垂目思考了一阵,突然面向她,严肃道;“请恕在下失礼。”说完,将云芯打横抱起,足尖一点,便向净慈寺的方向掠去。
风在耳边呼啸,除了龙君佑外,她第一次与男子这般亲近,心中不免有些慌乱。骆琰虽抱着她,心中却无一丝杂念,偶尔,夜风扬起她的发丝,纷纷扬扬飘至鼻端,淡淡的馨香,会让他略略有些失神。
一路飞掠到塔底,骆琰正欲将她放下,云芯却拽着他的衣袖,指着天空:“抱我上去好吗?”。
一瞬间,骆琰那张千年不变的表情,微微出现了一丝松动,望着云芯期待的目光,说不出一个不字。迈步向前,踏着颤颤巍巍的扶梯,一路登到塔顶。
站在高高的塔顶上,云芯张开双臂,感受着仿若飞翔的感觉。
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感受到自由的美好,随风一样飘逝……
“骆统领,现在可以为我再吹一曲刚才的曲子吗?”。云芯回头对骆琰道。
骆琰点点头,走上前几步,“可以不要再称呼我为骆统领吗?叫我名字就好。”
云芯愣了一下,随即浅笑如兰,“那就得罪了,骆琰,再为我吹一曲吧。”
横笛于唇畔,悠悠的笛声,自塔缓缓顶飘散在空中。
宁静,淡薄,温暖……比之前不同的是,这一次,曲子里的忧伤淡了许多,却多了一种平和与沉静。
云芯高高抬起手,仿佛再与天空接近一些,就可以抓住那轮明月。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有一个人陪伴真好,不会那样孤寂悲伤。
一曲吹完,夜色中那淡淡的温馨,似乎还未消散。
紧了紧身上的披风,云芯道:“你说这是你故乡的歌,人人都会吹,那你会唱吗?”。
“你……想听?”骆琰低下头,几乎不看看她的眼睛。
“嗯。”云芯淡淡应道。
骆琰抬起头,飞快地望了一眼她宁和美丽的侧脸,小声道:“那我唱给你听?”
“好啊。”
骆琰清了清嗓子,张口却没唱出声来,云芯不由得掩嘴一笑:“你莫非是太过紧张?放心,我又不会笑你。”
“你不笑我,我自己要笑自己。”骆琰为了掩饰尴尬,与她打趣道。
云芯怕他为难,便道:“要是怕笑话,那就不要唱了,再吹一首曲子好了。”
他亦不愿她失望,再次清了清嗓子,开口唱起来,“潇潇风,漫漫途,寒铠铁骨,踏破箫音过塞关。一路黄沙风万里,故土只在云天处。从此胡笳柳笛声,不带箫音过玉门。且待白发征夫还,埋骨故园慰梦魂。挥泪处,影缈时,一骑风沙绝尘去……”
云芯微微黯淡了深神色,这果然是一曲忧伤的歌谣,尝尽了人世百态,浮华悲凉。近年来战阵不断,全国各处都在征兵,那些离开家园,走上战场的男儿们,最终,有几个能够活着回到家乡。家中妻儿父母日盼夜盼,最后盼来的,却是亲人战死沙场,埋骨他乡的死讯。
“骆琰,你的家乡在哪里呢?那里……有受过战争的影响吗?”。待他唱完,云芯问道。
沉吟了片刻,骆琰忽然沉痛道:“自然……是有的。”
“那你的父母兄弟……”看到骆琰面色陡变,云芯不敢再多问下去。
倒是骆琰自己接了下去:“老父老母,还有大哥大嫂,弟弟妹妹……他们……都已经不在了。”
“对不起,我不该……不该问。”云芯好后悔自己问的这个问题。
骆琰摇摇头,语气平淡:“没什么,你问与不问,结果都是一样。”
云芯低下头,不敢再开口,生怕又触及到骆琰的伤心处。
“别这样,你有没说错什么,再说,这件事已经过去好几年了,我心里也没那么难受了。”见她低头不语,骆琰反过来安慰她。
云芯抬起头,望入他的眼中,男子的眼睛一片纯净,夹杂着一丝决然的刚毅。
别开视线,她突然觉得,他的视线太过明亮,刺得眼眸生疼,“你打算一辈子留在皇宫吗?”。
一辈子?骆琰自己没有想过,因为他根本就没有目标,亲人都不在了,他活着,只是苟延残喘罢了,可如今,他却有了另一个目标,本来只是一个浅淡的心思,每每想起,他都会一笑而过,可今日,他与她坐在这高高的塔顶上,为她吹曲唱歌,同她讲述心事,此时此刻,他再也不能欺骗自己的心,如果可以,他不仅仅愿意抱着她飞上塔顶,更愿意带她飞出这高高宫墙,远远离开世间一切红尘诸事,抛弃名利、身份、地位,再也不回这个阴谋遍布的皇宫。
“云芯,你想离开吗?”。骆琰望着远处,目光熠熠。
云芯随他一同望向远处的虚无,轻轻摇头,口吻无奈而悲伤:“我想不想已经不重要了,下个月我就要封妃了,那时候我就是皇上的女人,这一辈子都不能再离开皇宫?”
骆琰突然转过头,问道:“这是你想要的吗?”。
云芯看着他,不禁哑然。
这是她想要的吗?算是吧,因为,她已经把自己的心,交给这里的主人了。
“这不是你想要的”
正当她要回答“是”的时候,骆琰毫不留情地代她回道。
“骆琰……”
“云芯,你想离开吗?”。他有些激动,双眸的视线有些不稳。
云芯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就那么呆呆地看着他,一语不发。
骆琰察觉自己的失态,慌忙移开视线,用极微小的声音道:“我……我逾矩了。”
“没关系,在这皇宫里,能让我说实话的人,真的不多,谢谢你,骆琰。”云芯盈然一笑,似乎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过一样。
“谢谢你信任我。”骆琰依旧小声回道。
云芯仰着头,凝望头顶上的月亮,在骆琰眼中,她是在凝望月色,其实,她只是为了不让眼泪掉下来。
这个世上,已经没有她的亲人,如今与她最亲近的一人,便是龙君佑,他即将成为他的丈夫,是她要与之相伴一生一世的人,然而,就是这样亲密的人,她也要防着,瞒着,步步经营,处处算计,在他的身边,她永远无法感到安宁,只有无止无尽的担忧与惧怕,这就是她爱上他的代价吗?
如果是,那她今后该怎么办?
脸上一凉,她伸手触模,冰冷的寒气竟从指尖传来,讶然地向手上看去,一片莹白的雪花,在指尖慢慢融化。
“看样子似乎下雪了,我们回去吧。”骆琰起身道。
云芯向四周一看,竟真的下雪了,一会儿路上若是结了冰,就不好走了,于是点点头,与骆琰一同步下扶梯。
塔内漆黑,云芯一不小心,脚下踏空,身子往下坠去,一旁跟着的骆琰急忙伸手,在她腰间一揽,却被她带着向下一滑,两人站定后,竟是脸贴脸,鼻对鼻,那样的近的距离,让云芯一下子感到无法呼吸,因为光线昏暗,两人都没有看到对方尴尬羞愧的脸色。
骆琰心口狂跳,在云芯下落的一刹那,她柔软的唇,轻轻在他颊边擦过,带起一阵甜蜜的战栗。
“我们快走吧。”云芯为了掩饰尴尬,伸手拉了骆琰一把。
“等等。”他唤住她,月兑上外衫,披在她的身上。
“这不好……”云芯想要拒绝,骆琰却紧紧按住她的手,不让她月兑下来。
拗不过骆琰,云芯只好罢手,两人这才向塔外走去。
回去的路上,依旧被骆琰抱在怀中,这一次,两人各有心思,云芯知道刚才摔倒时,自己的唇不小心碰到了骆琰,此时更是羞得不敢去看他。
翻过低矮的围墙,骆琰在朝晖殿内殿前停下。
云芯双脚一落地,就头也不回向内殿奔跑而去。
推门的一刹那,身后传来男子温柔的轻语,淡淡的像是羽毛,搔刮得心口阵阵惶然:“天寒霜冻,人心可怖,姑娘需小心。在下虽不才,却愿以自身性命,护姑娘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