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了公孙府,家丁却拦着不给进,直到龙君佑出面,他们才不得不放行,若是放在平时,云芯定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些仗势欺人的狗奴才,但此时心念妙雯,却是顾不这些了。
许久没有再回过这里,公孙府的富丽堂皇程度,比之从前更盛,竟然到了惊人瞠目咂舌的地步。龙君佑从进府开始,脸色就不怎么好,云芯只顾着寻找妙雯,自然也没有主意到他的神态。公孙世家一直都是皇帝心头的一根刺,不得不除,如今看来,倒不是没有道理。
带着人,将府内所有的地方都寻过一遍,却还是没有找到妙雯的踪迹。
“皇后娘娘,既然没有找到您要找的人,那就请皇后娘娘立即移驾回宫吧。”说话的,是公孙府的大管家,即便是个无权无职的奴才,见了云芯,竟然也敢如此傲慢,她正处于气头上,想也不想便道:“混账东西对本宫也敢大呼小叫,若不是大爷看重你,给你机会,你贾源成又岂能有今日”
云芯口中的大爷,正是如今当家人公孙柏光的长兄公孙述,也是公孙慧的亲生父亲,当初正是因为有公孙述的提拔,贾源成才由一个卑贱的看家护院,做到今日大管家之位。本来以她的身份,说一两句叱责的话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她不但将贾源成的名字连名带姓念了出来,还说出了他被公孙述提拔的过往,以一个在常年住在深宫的女人,又怎会知道的这么清楚,贾源成不禁纳闷,连龙君佑怔住了。
云芯又急又气,哪里能想到那么多,对于自己之前的失言,并未察觉,目光一扫,投向不远处一座灯火辉煌的院落:“去那里看看”
贾源成忙在她面前:“不可,那里是六老爷的居所,谁都不能去。”
“六老爷?”云芯冷哼一声,贾源成口中的这个六老爷,正是公孙慧同父异母的兄弟,此人不学无术,却偏偏野心不小,心性不正,想到妙雯如今的处境,怒火冲脑,用力推开贾源成,“放肆公孙末算什么东西本宫和皇上要见他,他还敢摆架子不成滚开”她甚少发这么大的怒气,连龙君佑都被她满身煞气的样子给惊呆了,待回过神来,她早已经带人冲进了公孙末的住处。
云芯携着满腔的滚滚怒火冲进院子,目光在各个房间逡巡,猛然视线一滞,停留在西厢的一间房子的窗格上。
“皇后娘娘,那是大少爷的房间,您……”贾源成急匆匆跟了来,想要拦住云芯,却被云芯狠狠甩了一耳光,还没站稳,就见她已经冲过去,命人撞开了房间的门扉。
房间里光线很暗,有莫名的气息传来,这味道,勾起了她曾在畅音阁被迷昏的过往。云芯面色陡变,立刻举起衣袖捂住了口鼻。
顺着房间门口的一扇巨型屏风向内看去,一张宽大的床榻,横在房间中央,即便光线不足,也能看清那床上纠缠着两个身体,云芯只觉得胃部一阵翻搅,几欲呕出声,床榻上的女子青丝披散,浑身赤luo,两只手臂软软垂在床榻一侧,伏在她身上的男子,不停地摇晃这她纤瘦的躯体,在云芯闯入的后,吓得浑身一软,就势压在了身下女子的躯体上。
青丝摇晃间,女子的脸庞显露出来,云芯只看了一眼,浑身的力气就像是被抽走了似的,胸肺间一阵剧烈的刺痛,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挤压一般,腥甜的气息陡然漫了上来,尖锐的刺钝痛后,一口浓稠的液体自喉中涌出,眼前一黑,径直向后栽了过去。
迷糊中,她似乎落入了一个温暖宽厚的怀抱,熟悉而安心的味道传来,唇角被柔软的绢子轻轻擦拭着。她想痛哭一场,无奈却半点声音也发不出,喉中不断涌出血腥的气息,只听到一声急促的疾呼:“太医,太医……不,大夫快去找大夫都给朕……”
在那声音完全落入耳中之前,她便失去了所有意识,坠入沉沉的黑暗。
茫茫的黑暗,一片黑暗……她找不到方向,只能听到凄惨不绝的哭声,想一缕缕细细的线,紧紧缠绕住她的心脏。
“娘娘,娘娘,妙雯好苦啊”迷蒙中,她似乎听到有人在哭叫自己,她向传来声音的方向跑去,那熟悉美丽的面容,隐在长发下的脸孔,却留着血一样的眼泪。
“妙雯,妙雯”她终于挣扎出声,满心的悲恸在这一瞬间化为凄厉的喊叫。
“云芯,朕在这里,你别怕,朕在这里”一双坚定有力的手,将自己牢牢拥住。
艰难地睁开眼,龙君佑焦急的面孔映入眼中,从他的瞳眸中,她看到了一张苍白中带着悲伤和愧疚的脸庞,那是自己吗?是她吗?
妙雯,妙雯……为什么会这样她以为自己可以保护好妙雯,却还是令她遭受到了这样的伤害
“皇上,妙雯呢?”浑身仿佛被冷水浸泡般冰寒,她紧紧蜷缩在他怀里,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敢询问妙雯的境况。
“她跳了湖,身上僵冷的厉害……”感觉到怀中之人剧烈的颤抖,他又忙道,“没事没事,你别担心,朕已经找了太医为她诊治,她虽然身子虚弱,一条命算是保住了。”
是吗?她的命保住了?可她的贞洁与自尊呢?这些谁来还给她,谁来
“我要去见她,我去向她赔罪”她突然挣扎起来,赤着脚就要向房间外冲,龙君佑急忙跟上去一把将她抱住,“云芯,不要这样,不是你的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不是我的错吗?”。她泪流满面,双手扶着门框,浑身颤抖得厉害:“我以为自己足够力量保护她,以为将她嫁出去,就可以让她避免伤害,是我天真了……”
“云芯,是朕不好,其实这一切,都是朕的罪……”他埋首在她散落的发间,呼吸间似带着懊悔与负疚的沉痛。
两人就这么相拥定定站着,云芯的眼神由愤怒,到悲哀,再到绝望,然后便是黯然一片。龙君佑紧紧抱着她,不知是害怕还是担忧,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结局,从一开始,就能预料到一切,可是,他却没有阻止……因为他的自私。
没错,是自私,决绝的自私,甚至连自己都陪葬进去的自私。没人知道,也不会有人知道,更不会……有人明白。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宫女跪在门前道:“禀皇上,妙雯姑娘醒了,说想要见皇后娘娘。”
云芯悚然一颤,惶恐地抬起头来。在听到妙雯没事的刹那,她心中是欢喜的,可听到妙雯要见自己,却又本能排斥,她不敢见她,只是见了她,自己要说什么。
龙君佑知她心思,握着她的手柔声劝诫道:“要是不想见,那就不要去了。”
她一把握紧他的手,指节泛着青白,勉力将自己的决定说出口:“不,我要去,我必须要去。”
龙君佑见她如此执拗,只好亲自陪她来到妙雯的房前。
“皇上,臣妾没事,有些事情,臣妾想单独与妙雯说,不希望有人打扰。”
“你……”虽有满心的担忧,却还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只嘱咐道:“不要太过自责,妙雯的事情,朕定会替你讨个公道。”
“多谢皇上。”欠身一礼,云芯在侍女的搀扶下,步入房间。
房内弥漫着一股浓重刺鼻的药味,床榻上,妙雯背对着她而卧,被褥中的她,那身躯只有那纤瘦的一点,不仔细看,几乎都要看不到她,以前没觉得,如今看着,才发觉她竟是那样的瘦弱。
她缓缓走到床榻边坐下,很久很久,才语声嘶哑地唤了一声:“妙雯。”
听到她的声音,被褥里的人影微微动了动,却不肯转过身来:“娘娘,您来了。”
“妙雯,你不想看到我吗?”。她颤抖着伸出手去,却在触碰到她的一刹那,猛地收了回来。
“不是。”她似是在笑,却笑得那般勉强凄凉:“奴婢现在这个样子,怕娘娘看了难过。”
心头仿佛沁血般的裂痛,她几乎是用尖利的护甲狠狠戳进皮肉,才抑制住自己不至于失控,“妙雯,我答应你的事,绝对会为你做到,你和聂衍的婚事……”
话未言尽,却被一个虚弱却坚定的声音打断:“娘娘,奴婢不会嫁给聂大人。”
几乎是下意识问道:“为什么?”
“奴婢现在这个样子,还怎么嫁去聂府?”她突然停了一下,似乎有些力气不济,待咳了两下,继续道:“奴婢已非完璧之身,这件事,恐怕京城上下都已知晓,奴婢是断然不能再嫁给聂大人了,否则,娘娘所有的努力,都要因奴婢而付诸东流。”
“妙雯,我不在乎……”
“可是奴婢在乎啊,现在嫁到聂家,哪里还有奴婢的好日子过,况且……”她停了一下,语气陡然转为冰冷:“就算娘娘强行将奴婢嫁到聂府,只怕公孙家也会从中阻扰,不如就这样吧,如了他们的意……”
听了她的决定,云芯骤然一惊,无意识惊呼出口,“妙雯,你是疯了吗?”。
妙雯又急咳了几声,因为湖水冰冷,寒气入体,本以为是肺痨,在太医诊治过后,只说是受了寒,否则,她此刻又怎能躺在这里。
“娘娘,此事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况且,奴婢在公孙家,也可做为娘娘的内应,反而比嫁给聂大人获利更大。”
云芯一怔,几乎不敢相信这话是从妙雯口中说出的,就在她想要说什么打消妙雯的念头时,门外有轻细的声音响起:“娘娘,公孙家的大公子来了。”
大公子?
云芯猛地起身,正欲说不见时,床上的人却柔柔开口了:“让他进来吧。”
云芯脑中突然空白了片刻,当门扉被推开,那张昏迷前看到的男子脸孔出现时,她体内滚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一般,身体骤然冰冷。
“妙雯,你好好休息,本宫这就走了。”她的声音雍容平和,一如往常,只是在踏出门槛的一刹那,才露出崩溃般的脆弱。
原来,复仇也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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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十,是除却初八外那日外,另一个吉祥的日子,妙雯会在这一天嫁入公孙府。
她的喜服,是云芯亲自绘了花样,送到蜀绣坊赶制出来的,她极尽所能,使妙雯的嫁妆无比丰厚,能给的,她全给了,可是唯有那句祝福,却说不出口。
大婚当天,她没有去参加妙雯的喜宴。皓月当空,一切都与从前一样,可物是人非,已经改变的,早已回不到当初。
皇宫之中,唯有净慈寺是安逸宁静的地方,这里远离了尘嚣,远离了阴谋,远离了尔虞我诈,是一片真正的净土。
没有带任何一个侍从,云芯独自前往净慈寺,在参拜了历代祖先的牌位后,又缓步行至净慈寺边的高塔。
幽静的夜色下,似有一缕清幽笛声,淡淡得飘散在夜晚清冷的空气中,那醉人的声音,悠然婉转,却带着一丝隐约的哀戚。何其熟悉的笛声啊……原本以为,这辈子是再也听不到的。
走近高塔,果然看到塔下隐着一个挺拔的黑影,听到她的脚步声,慌忙停下吹笛,向塔后隐了去。
“将军。”云芯轻声一唤。
那影子一顿,心知已被她看见,也不再躲藏,落落大方上前对着她行了一礼:“下官参加皇后娘娘。”
“你的笛声……很好听。”她笑着望向他手里的竹笛,曾几何时,他也是那样地吹着笛子,欢快而忧伤。
“多谢娘娘赞誉。”他谦恭有度地说着,将笛子别回腰间:“下官突然想起还有要事在身,这就不打扰娘娘雅兴了,下官告退。”
他匆忙而失态地转身,脚步凌乱间,踩得草丛沙沙作响。
“骆琰”她突然对着他的背影唤了出来。
那疾走的身影,就那样生生顿住。
只消片刻,他又故作轻松地向前走去,才迈出一步,手臂就被人拉住了:“骆琰,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你就不要瞒我了。”
因她话语中的凄惶而痛心,缓缓转过身,冰冷的面具,在月光的反衬下,竟透着一股柔和的暖意。云芯缓缓伸手,取下了那张一直遮盖着他容颜的面具。
一如既往的英姿勃勃,朗眉星目,干净剔透不带一丝杂质,他还是他,只是眉宇间的那抹沧桑,却更加的深刻浓重了。
“皇上并未处死我,当初我为你顶罪,皇上也是明白的,但能够救你的唯一办法,就是杀了我。”他忽而笑起来,抹去了所有的沧桑与沉重:“不过,皇上是明君,自然不会滥杀无辜,为了报答皇上的恩情,我自愿隐姓埋名,让骆琰从此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定北将军马严,为皇上征战四方的马严。”
她苦笑一声,心底似有酸楚波涛荡漾开来:“是我错怪了他……”
“娘娘,您不该回来的。”长久的沉默后,骆琰忽而沉痛地说道。
她微微扬了扬唇角,将脸上那抹落幕伤怀隐去,道:“我若不回来,还能去哪?这里是我的家,我就说过的。”
是的,她早就说过,他那时只以为是她对命运的叹息,却不想,在她逃出了樊笼后,却又再次回到了这里。不再是那剔透白净的槐花,而是那御花园中,只会争奇斗艳的瑰丽牡丹。玩弄权术,争名夺利,她将自己逼上了一条绝路
感受到聂衍眸中的那抹不解与质问,她只是报以浅笑,语调平淡地仿佛与自己无关一般:“我只是逃累了,在这里,哪怕是死无全尸,也算有一个坟冢,不至于变成孤魂野鬼……”
他皱着眉头,反倒没有戴着面具时的淡然沉稳了,“娘娘,你这是何苦?”
何苦……何苦?
有何才有苦,正是因为苦得太多,苦的太久,她才要顺应命运,即便抓住的,仅是稍纵即逝的幸福与安宁,也比什么都得不到要好。
将那凄然的眸色收起,再抬头时,依旧是那个端庄明丽的皇后娘娘,“不要再说这些了,既来之则安之,从选择踏上这条路开始,我就不会再后悔。”
“娘娘……”他低叹一声,似要再说什么,却被云芯打断。
指着高高的塔顶,对他道:“我还记得你的笛声,真的很好听,带我上去,我还想再听一次。”
望着盈盈企盼的眸子,他终究是咽回了未出口的话,上前一步,拖住她的腰身,提气纵身向塔顶飞掠而去。
感受着耳边风声呼啸,云芯在心底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在这广阔天地间,尽情的放纵自己……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一瓢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
月夜的美好,就像个梦一样,或许,也只有梦,才会那样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