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宫女肆无忌惮的清脆笑声,悠扬地飘散在风中,那样明澈干净。
初春时节,日光虽然晴朗,但春寒料峭中,却又带着一丝清冷的寒意。
她只着一身单薄的浅碧色素绢纱衣,临窗而坐,看着杏黄色的迎春花迎风招展,那样的生机盎然。
那场伤亡惨痛、历经整整半年的战事,终于在两个月前结束。传闻说,当日皇后一身冰雪清冷,静立于城楼之上,纤弱的身姿与北夏十万大军遥遥相对,那般高傲姿态与凛冽风骨,丝毫不逊于北夏主帅拓跋朔。
一枚令牌,一个承诺,她以一介女流之身,令北夏三王子,也是日后的北夏王拓跋朔,立下了“有生之年,永不侵犯宣朝”的誓言。十万大军,只用不到三日的时间,班师回朝,一场浩大的战争,就这样被皇后的一句话,消匿于无形。
得知消息之后,举国欢庆。皇后唐云芯的名字,也在国人的心中,成为神圣一般的存在。
早晨,听身边的内监议论,今日朝堂之上,皇帝当着满朝文武百官,列举公孙世家十八条罪状,条条皆是死罪,并以雷霆手段当场扣押了公孙世家的当家人公孙柏光,想必,这也是她的功劳吧。
桌案上的金钗,反射着夺目耀眼的光泽,她只看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
那支代表着高贵身份的金色硫珠七宝凤钗,终究是不属于自己的,虽然,那日唐云芯离去后,她曾对着镜子,将那凤钗仔仔细细簪在发上,可终究,无论是华清宫,还是金凤钗,亦或是皇后之位,还有他……都不属于自己。
往往执着太过,终究只是一场不切实际的虚妄罢了。
如今的她,很平静,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平静过。
“皇后娘娘。”
殿门外,传来侍女请安的声音。
轻而缓的脚步声,渐渐朝着她这里靠近。此时此刻,她应该起身迎接行礼才对,可她却依旧坐着,仿佛什么都听不到,看不到,隔绝了一切尘世喧嚣,沉浸于另一个安宁的世界。
“彩绣。”清婉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柔和,几乎让她产生幻觉,以往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她们还是西庭所相依为伴的好姐妹,她不曾伤害过她,她也不曾憎恨过自己。可这终究只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已经发生过的,又怎能当它没有发生呢?
她漠然转过头,望着一身华贵的唐云芯,连笑的力气,似乎都被抽离了。
“我时常在想,我究竟哪里做错了,可我想来想去,却始终没有想明白。”她幽然恍惚的语调,迷蒙如清晨的淼淼轻雾:“我自小就是家中地位最卑贱的孩子,我的母亲,连爹爹身边的一个小妾都不如,在母亲生下我之后,爹爹就再也没有来看过她,好似这世间从来都没有过这样一个人似的。”她伸出手,尖利的指甲,用力划过手背上白皙的肌肤,看着血色沁出,她涩然苦笑道:“我的母亲很善良,性子也比旁人温和柔弱,我清楚的记得,大娘时常会寻一些莫名的理由欺负母亲,母亲只是哭,从来都不反抗。可有一次大娘患了重病,心地仁善的母亲不顾辛劳,到处求医问药,以期消除大娘心中的芥蒂,可大娘病愈之后却不知感激,竟变本加厉的欺辱我母亲,说她别有心机”说到这里,她似是有些激动,耳垂上的珍珠耳坠激烈地左右晃荡着,“你说,善良有什么用?好心换来的,却是对方不领情的报复我不能学母亲,更不能重蹈她的覆辙母亲那样爱父亲,为了他什么都愿意做,可她换来什么了?我从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想要的东西就要尽力去争取,哪怕是不择手段,心善换来的,只有他人恶意的欺辱,以及无止无尽的痛苦”
窗外欢快的娇笑声慢慢远去了,唯剩一片凄凉的寂静,日光从窗格中照射进来,映照在她玉雕般的侧脸上,本该是暖意融融的色泽,却被她脸色的苍白,染成了冰冷的霜色。
“知道我今日来的目的吗?”。对面的人忽然开口,与之前的温婉不同,蕴着一丝彻骨的冷凝,她想必……是很自己入骨的吧。
窗外的风,一缕缕飘散进来,扬起她身上的碧色薄纱,在所有人都身着夹袄的季节,她那单薄的衣衫,又如何抵挡肆虐的料峭寒风?但唯有如此,她才能让自己保持着一分清醒。
她打了个冷颤,不去理会云芯的问题,径自低声问着:“皇上的身子怎么样了?听说在胡杨林时吸入了大量毒烟,又失血过多,在林中冻了整整两夜,沾染一身病痛,以致体质虚弱,难以长寿,是不是真的?是不是?”
云芯怜悯地看着眼前的女子,忽然忆起与她第一次见面的情景,那个飞扬聪敏的女子,眉眼中俱是明快的跳月兑之色。与自己谈着心事的她,担忧自己被罚时的她,想念着心爱之人时的她,目光坚毅一蹶而振时的她……不觉中,她从前的所有美好,都被后来的狠心毒辣,幽怨如蛇所代替,在她的心中,江彩绣此人,早已不存在了,如今所面对的,只是另一个人罢了。
招呼身后的内监,将手中的梨木托盘放下。
托盘上,放置着一只雕工精细的玉瓶,漂亮的鸾鸟,栩栩如生,仿佛就要冲天而去一般。
云芯转过身去,心口虽似焚烧着滚烫的熊熊烈火,却终究是缓慢而彻底的熄灭了。她是可恨的,亦是可怜的,她的人生,只怕是被她自己亲手毁了,这样的人,恨她还有什么意义呢?
“瓶内是一颗丹毒,这是我最后送予你的东西,生死由你,但在你死之前,永远都不得踏出景福宫一步。”
她望着那精雕细刻的玉瓶,吃吃笑道:“你料定我不敢死,是吗?”。
云芯背对她,淡淡道:“是,因为你还有牵挂之人。”
“牵挂之人……牵挂之人……”她呓语般地喃喃着,眸色凄迷。
云芯不再看她,转身便向殿外缓步而去,口中轻言道,“其实,能无牵无挂地死去,亦是一种幸福,而能够自由选择自己的生死,更是一种福气。可惜,你此生注定不能像淑妃一般,痛快离去……”
云芯说的对,她心有牵挂,眷恋不舍,故而不能洒月兑离世,但她却有自由选择生死的机会,一颗丹毒,便能轻易了却此生,可她没有这个勇气。死亦不愿,生亦惘然,这就是唐云芯给自己最残忍的惩罚。
于景福宫禁足的日子,并非如想象中那样艰难,这或许是自己此生当中,最为惬意平和的时光,没有嫉恨,没有相争,没有阴谋,也没有恐惧……就这样安静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身边的宫女,换了一个又一个,没有人愿意一辈子伺候一个早已失势的废妃,她们有更美好的向往,光明的憧憬。可又哪里知道,那在她们眼中的美好,其实只是一个香艳有毒的诱惑,一旦踏足其中,便会万劫不复。看着她们,她就如同看到了曾经的自己,一心执着名利,哪怕是踩着他人的尸骨,也要力争上位的疯狂。
红尘喧嚣,浮华一世转瞬空。
她开始怀念,那单纯明净不参杂一丝污垢的过往,那时候的她,虽然憎恨着命运,却可以笑得那样纯澈甘甜,这辈子,再也不会有了。
经历了无数个日日夜夜,春去秋来,昔日的明媚红颜,转首已白发沧桑。
望着镜中的自己,她凝着一缕哀凉的笑,不住地叹息,十年的时间,只在须臾,而她,竟然苍老如斯。
手边,放着一朵新摘的白色蔷薇。她仔细为自己梳理了一个整齐的发髻,将那朵白色蔷薇小心翼翼簪在鬓边。
安静的夜,殿外哀恸的哭声,一丝一缕,凝成看不见的细线传入殿堂,不绝于耳。她起身,踱步到窗前,望着天空上悬挂的那一轮明月,皎皎清辉,洒在她的周身,和那一身雪白的锦缎罗裙几乎融为一体,清瘦单薄的身姿,也越发的飘渺了。
大行皇帝驾崩的丧钟声,似乎仍在耳畔回响。
她闭上眼,想象着他的音容相貌,多年来已经逐渐模糊的记忆,终于在此刻清晰起来。这一辈子,他只牵过一次自己的手,那唯一的一次,她记得,他是那样丰神俊朗,神采飞扬,他留给她的美好这样少,却足够她回忆一辈子。
缓缓睁开眼,从一旁的桌案上,取过一只雕工细腻的玉瓶,掌心中滚落一颗血红药丸,美丽无瑕。原来,美丽的事物,竟然是有毒的。可惜,她没早一些明白。
微启唇齿,含下了那红色丹毒,微苦之中,竟有那样一丝丝的甜腻。
窗外劲风徐徐,白色的花瓣,被狂风打落,飞舞如雪……
她的视线开始模糊,眼前尽是那漫天彻地的白色,恍惚中,她似乎听到了母亲温柔的歌声,抚平了她心中所有的惶恐和不安。殿外的哭声,渐渐变得微弱,恍惚中,似是时光停滞,岁月静好。
泪水无声滑落,溅在她已然冰冷的身体上。
经流年,万劫无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