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东院的时候,墨衍将将沐浴出来。
在她的印象里,墨衍都是一副优哉游哉的姿态,仿佛什么事情都不会让他有所改变,这次却不同以往,她觉得倘若将墨衍脸上的表情翻译出来的话,就是四个字:无语,无奈。
待到他走近了,苏薇猛然一屏息,气都不敢再喘一下,生怕会泄了憋着的一口气——
她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那味道好似浓缩了千百种中药,又似腐烂的瓜果,缠缠绵绵,千回百绕,挥之不尽。
他身上怎么会有这种味道?
虽然憋气憋得难受,但瞧着他一张郁闷的脸,苏薇忽然有些想笑,可嘴角才有了弯起的冲动,对面那人灼灼的目光便射了过来,她赶紧轻咳一声,给他戴了一顶高帽:“墨公子救了苏薇,并善意收留,足见墨公子品德之仁慈大方,苏薇……敬佩不已。”她本来想说感激不尽的话,但想起昨日说这话时,他就毫不客气的跟她要谢礼,赶紧转了口。
无事不献殷勤。
墨衍似笑非笑的看着她,“苏姑娘连日来我这里,可是有什么好事?”
才一天,哪里会有什么好事,他分明是算准了她是来求他的。
虽然暂时不用给谢照报酬,但日后活络关系的费用却需要她一力承担,这些费用虽然不多,可对于现在一穷二白的她来说,却是个巨大的数目,眼前这个人再怎么小气,也不会吝啬到一点点钱也不借吧?
苏薇尽量减慢呼吸,以避免过多的吸入某种气味,脸上笑容分毫不减:“确有一好事,但也有一难事,墨公子可要听一听?”
话才出口,又想起眼前这家伙的逻辑非于常人,赶紧接下话,生怕他会说好事说一下,难事就不用说了:“好事便是用不了多久,我就可以报答公子,只不过……我需要本金,望墨公子借我百两,半年后必以五倍奉还!”
半年足以她扩大队伍,让谢照二次出书,到时候就算是还他千两也不是问题。
墨衍敛下眸,淡淡道:“我大约五月就回蒙京,无法等你半年。”
五月,他只给她两个月的时间。
苏薇眉头微蹙,两个月委实紧张了些,但要是不出差错,一个半月就可以写好初稿,再有半个月用来印刻与出售也足够了,“那公子借我百两,五月的时候,我还以双倍。”
墨衍长眉拧了拧,“为何时间少了两倍,银两却少了三倍?”
苏薇淡淡一笑,目光落到一旁的棋盘上,“不知墨公子是否知道这种游戏?”她捏起两枚黑子,轻轻按在最角落的一格当中,“倘若我在第一格放二子,第二格放入四子,照此规则,下一格是前一格的翻倍之数……”她一面说一面往棋盘上落子,按到第三格的时候,抬眸微笑,“那么,第三格是多少?”
“十六子。”墨衍敛下眼眸,那双点漆般的眸子变得深不可测。
苏薇抓起一把黑子,一颗一颗的按在棋盘上,当她按下第十六颗子,又问:“第四格呢?”
墨衍只看着棋盘,没有说话。
他已经明白了。
许多事情并不是付出能收到回报,尤其是做生意,前期的投入或许会非常大,但是却可能收效甚微,可一旦过了那个时期,一切进入正轨,只需要投入很少就能获得几倍十几倍,甚至是百倍的收益,但是,在进入这个良性循环之前,需要时间来磨合。
棋子的道理正是如此,多一格与少一格的数量,可以相差许多倍。
这女人……怎么懂得这种数术……
虽然三国都鼓励女子上学堂,但女子毕竟是女子,只需识得字便可,最务实的还是将各种才艺学好,以便日后取悦丈夫,纵然是开明如云国,女子出仕者不乏,但也多是一些文臣,便是男子,懂得此类数术的也不多。
但是,她懂,而且还十分精通的样子。
墨衍敛下眼眸,许久没说话,他好似已经习惯了自己身上的味道,面容十分的宁和,有一种玉般的光彩。
但苏薇却备受煎熬,只觉得鼻前仿佛有一只手不停扇来那奇怪的味道,叫她差点背过气去,暗暗月复诽了无数遍,就在她快忍无可忍的时候,终于听他轻描淡写的说道:“日后你再需要什么,与笙晓说一声即可。”
他不仅答应借银百两,还允诺她可以索求更多。
苏薇心中划过一丝讶然,不知他为何突然这么大方,但此刻只想快些离开这里,急忙道了谢,并未做多想。
人家才许了她一个大恩惠,她再怎么难受也得顾及对方的面子,于是乎,苏薇耐着性子,极其艰难的憋着气,不急不躁告了辞,不紧不慢的转身,风度翩翩的离开,出了门依旧不敢大声喘气,直到走出东院大门的那一刻,才用力的吐了口气,又狠狠的吸了口气——
新鲜的空气是如此的美好!
暮色浓重,余晖斜射屋中,柔柔的散在墨衍的身上,在地上落下一片孤绝料峭的黑影。
不知坐了多久,墨衍抬起眼眸望着自己的影子,点漆般的眸子在昏暗中尤为明亮,过了一会儿,他缓缓起身,轻步踏至一尾古琴前,微微弯下腰,信手按弦,抚出几个零星的音调,音质纯净而空灵。
他坐下来,一手虚按琴弦,想起了那张隐忍到快抽筋的小脸,嘴角一弯,琴身随之倾泻而出。
琴声悠闲得似信手弹出来的,闻着琴声便可知抚琴之人心中是何等的徜徉闲适。
忽然,一个清亮的笛声平声拔起,曲调甚是欢快,似早晨欢叫的鸟声,与漫漫的琴声合曲而奏,浑然天成,仿若天外之音。
渐渐的,笛声变得尖锐起来,竟越来越似女子刻薄的尖叫。
没多久,琴声消失了。
放下双手,墨衍对着屋内的一片空荡悠悠说道:“你是在讽刺我么?”
笛声曲调忽而一变,仿佛一个人在哈哈大笑,墨衍听了,无所谓的一笑,“我可没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不过是让人跑远一些,将一样东西交给他们罢了。”
屋顶传来一声冷哼,“你手上还有多少她的东西?”
“这种手段只能对他们用一次。”墨衍淡淡道,“至少我这次给了他们希望,让他们知道,她还可能活着。”
“这么说,他们倒是应该感谢你才是了?”屋顶之人的话语间不无嘲弄之意。
墨衍不置可否,“你不觉得她现在这样很好?”
虽然没有记忆,忘却亲人,背叛过去,但却生活的简单平淡,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不用面对那么多沉重的责任,不用疲于应付各种刁难。
也有许久,他亦不曾如此简单,如此随心所欲了。
屋顶上许久没有回应,墨衍微微一笑,望着窗户,忽然屋内一暗,窗前多了一道高挑的身影,黑色的长袍,俊雅的容颜,目光冷然如霜。
正是墨询。
墨询望着屋内之人,一时无言,他何尝不知墨衍说着那女子,也是在说他自己,可他一想起某人的所作所为,火气马上串起来:“你自己非要掺和进来,受了委屈怪谁?”
墨衍却是长眉一挑,面上露出一丝讶然,“真是难得,你会如此高看我。”
墨询冷哼一声,只用鼻孔看他,这小子打小就很会伤人感情,哼!
用心则伤神,伤神则损本,轻则减寿,重则致命,早知会是今日这样一番景象,当年就该将他带走,管他什么责任不责任的,这小子也不用整日一肚子坏水的算计别人,害人又害己!
越想越气,越看越想掐这混小子,墨询眼不见为净,索性转身回屋,走到庭院中央时,身后传来一个叹息般的声音:“师叔,下次你若是看我不惯,能否换种方式生气,不要在药浴里面下料?”
“嘭——”他的回答,是一声巨大的关门声。
余晖散尽,夜色渐重,漫天的星辰若隐若现,亘古不变的安静的度过又一个不眠之夜。
但,谁是今夜不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