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忙碌碌中,便过了半个月。
鲁城的各项事务开始进入正轨,自从上次的“白眉侠”批注之后,府尹立时勤快了许多,加上有云潇的协助,她一下子轻松了许多,瞧着这日天气晴好,才想起上次骚乱之后,便没有出过驿馆,昨日听云潇说起,城中的百姓今晚集聚鲁水河畔,以放花灯祈福。
转身便跟訾衿提出今晚出去逛夜市,还不等訾衿作答,一旁的秋水已经蹦起来,“整个鲁城的百姓都去,那该有多热闹啊”
说着便开始撺掇云芷去放花灯。
訾衿坐在一旁不吭声,直到秋水嚷嚷完了,才缓缓道:“今晚,怕是去不了了。”
云芷眉一挑,下一刻便听到门外有人高呼:“圣旨到——”
却不知为何,訾衿这时的神情突然有些黯然,很快又了无痕迹。
马不停蹄,日夜奔驰。
三日之后,当云芷回到云京,整个朝堂已然弥漫着山雨欲来之势。
宁熙帝一道圣旨将她急急召回来,虽然当时尚未说明是发生了什么事,但从京中传来的消息已经表明——蒋家要出事了。
回宫之后,云芷还来不及去更衣沐浴,便在第一时间赶去拜见宁熙帝。
前些日子,大理寺少卿谢照一道折子上奏,就工部修建大坝一事,弹劾大批官吏,品级之高,人数之多,是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这其中大部分官员都已经在大坝决堤的时候被收押候审,但谢照又另外弹劾了一些人,原本证据确凿,都已经将人押入大牢,等着判罪受刑,却不想这时候,洛清在查案当中,证实一个四品官员实属被诬陷,蒋家立即借此大肆反攻,更煽动其下党羽弹劾谢照以权谋私,为了内斗而陷害忠良。
铁证面前,谢照被引咎卸去大理寺少卿之职,更因为蒋家人揪着此事不放,迫使宁熙帝不得不暂时将谢照收押,而大理寺俨然被洛清一人把持。
她原本以为洛清虽然投在蒋家门下,但他不是一个颠倒是非黑白的人,可一直都没有什么动作的他,却在这个时候突然发难,无异于在她最关键的时刻突然背后一刀,叫她防不胜防。
洛清真真正正的效忠于蒋家,这一点已经无需再质疑。
而蒋家这么打压谢照,只怕不仅仅因为谢照是她的人,而是谢照查到了什么,损害到了他们的利益,她还记得早前谢照曾经对她说过,工部一案,蒋家可能牵扯在其中。
见到宁熙帝,得知事情果然如她猜测的一般。
宁熙帝震怒非常,但证据的收集尚是有所欠缺,蒋家作为德徽贵君的家族,皇长子与二公主的外家,也是显赫数十年的大家族,要真的查办起来,若是没有充分有力的证据,怕是会在整个朝堂掀起滔天巨*,这么做弊大于利。
然而谢照眼下已经身陷囫囵,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来顶替他,而洛清因为为无辜官员平反,已然挣得了一个公正严明的好名声,贸然撤职有诸多不妥,更重要的一点事,他现在俨然已经成了代理的大理寺卿。
为今之计,要先保住谢照,稳住蒋家,待寻得好时机,再一鼓作气,彻底扳倒蒋家。
通过气之后,宁熙帝见她风尘仆仆,累极了的样子,心疼之下不便再多留她,便让她先会央霞宫休息,却将訾衿留了下来。
“訾衿拜见陛下。”訾衿行了个礼,似雪的衣摆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摆动,在明灿的光线之下,隐隐的泛着柔和的华光。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说的便是这般。
“不必多礼。”宁熙帝揉着眉心,脸上的倦意一闪而过。
她舒了口气,嘴角含着一丝浅笑,示意他坐下。“这半个月辛苦你了,我听云潇说了,要不是你在小芷身边,这次鲁城的事情她也不会处理的这么好。”
“陛下谬赞,訾衿只是在尽自己的本分罢了。”
宁熙帝欣慰的点了点头。
这孩子,一直都这么的护着小芷,没有哪时候是让人不放心的。
眸光一转,锋利的光芒掠过,陡然变了副神情:“小芷在鲁城遇袭,到底是怎么回事?”
事情发生之后,云潇便有过回报,虽没有明说是谁干的,但言语中隐隐指向蒋家。
没错,蒋家确实最有动机,但她在得知事发当时,暗卫不是被人引开,便是被人牵制,蒋家人有什么本事她最清楚不过,要能同时精确无误的牵制那么多的暗卫,要说是蒋家做的,却是有些难,最后云芷“幸运”的得以月兑身,这一点也太过于凑巧。
訾衿沉默了片刻,而后起身跪倒地上:“陛下圣明。”
这些事也是他一直在暗中调查的,宁熙帝所想到的,他一早便已经想过,那些暗卫都是宁熙帝选出来的精锐,是死士,蒋家人要明确的知道那些人的行动特点,确实有点难易说过去。
他发现了一些疑点,这些疑点,通通指向一个人,而那个人,是他从来不曾想过的,也是他不愿意去想的。
还有兰简兮的事情,他并不想让宁熙帝知道,潜意识里的抗拒,让那人在小芷的身边安插着人,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是对他的一种否定——
他总是不及那个人的。
宁熙帝自嘲一笑,眼眸里的苦楚一闪而过:“圣明?有些事不是圣明就能办到的。”
如果当初不是她所谓的“圣明”,如果她当时只要昏庸一点点,便不会让帝后挂帅出征,那样,他就不会被人谋害,她与他就不会天人相隔,再也无法得见。
就算她再怎么圣明,也无法挽回自己最爱的人,无法保护自己的女儿,让她免受苦楚。
圣明,很多时候,只是一件无用的东西,只会拖累人。
神色一敛,又变回那个肃穆端庄的宁熙帝:“小芷也许不能生育,你可知道?”
一字一句,锥心泣血。
訾衿的身子颤了颤,脸色变得雪白,只觉得宁熙帝的每一个字都迫得他几乎要窒息。
这么多年,他当然知道,自从云芷成年之后,便曾经尝试过多种方式给她治疗,多次未果之后,连青佩只说她因为那一场大病,伤了根本,又常年体弱,晚几年兴许就会调理过来。
这一晚,便已经到了二十岁。
他自幼习得医理,这其中意味着什么,他又岂会不清楚?
袖下的手紧紧的握成拳,他突然撩起衣角,跪倒在地上,宁熙帝静静的看着,只听他沉闷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里响起来——
“訾衿保护长公主不利,望陛下责罚。”
“訾衿认为,长公主体弱至此,是有人谋害长公主……”
小芷,不管是什么人,我都不能让那人伤害到你,不管是谁……
回到央霞宫的时候,秋水被云芷赶了出来,秋水焦急的拍着门框,直喊着“公主开门”,殿内却无人回应。
见到訾衿,秋水急忙跑过来,一脸的急色,“公子,公子,你快去看看公主吧,公主不知道怎么了,一回来就将自己关在里面,那脸色瘆得骇人,我怕,我怕公主她……”
訾衿淡淡的看着秋水,似乎对她的焦急并不放在心上。
过了许久,秋水见他无动于衷,更是急了几分:“这可怎么办啊,怎么办啊,公主从来都没有这样过的……”
“你先下去吧。”訾衿终于开了口,语气却是淡漠之极,仿佛这件事与自己半点关系也没有。
“可……”想争辩,却被訾衿冷冷的目光将话都逼了回去。
接着又听訾衿再度开口:“暂时不要来打扰她,如果有事,自会有吩咐。”
“这……”秋水欲言又止,看到他万年飞雪般的目光,只好不情不愿的道了一声“是”,讪讪的回了自己的住处。
一众随侍的人也纷纷散去,很快,大殿前便只剩下一袭白衣似雪的訾衿。
央霞宫四季繁花不谢,而春日更是花团锦簇,去鲁城之前已经是姹紫嫣红,眼下虽是到了暮春,却比半个月前更要繁盛了几分,红肥绿瘦,争奇夺艳,别是一番无声的热闹。
却不知为何,入眼的景色全都失了颜色。
蒙国指派璃公主前去兰国和亲,联姻之人不是别人,正是赫赫有名的九皇子,兰简兮。
这个消息在十多天前便抵达了鲁城,只是她一直都在忙着处理公务,并未来得及去听取外面的消息,而多数消息也都是他与云潇知道后,才告诉她的。
得到消息之后,他没有告诉她。
在鲁城的那些日子,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对他除了愧疚,还是愧疚,她看向他的时候,眼里还是柔柔和和的,依旧没有他想看到的东西,可已经不再抗拒他,可以跟他自然的亲近,无伤大雅的开玩笑。
早上为她绾发,吃饭为她夹菜,她入睡前看到的最后一个人是他——这样的日子,恬淡而温暖,是他已经设想过无数次的。
他只想多留住一点那样的时光,因为他不知道,一旦她知道了这个消息,这一切是不是又要改变。
她每一次的改变,都不是因为他,都会离他更远一些。
想必,她是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