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龙三年(公元707年)正月,长安城里最轰动,街头巷尾议论纷纷的事件,就是三千宫人出宫赏灯却逃逸过半的闹剧。
虽然事后皇帝一笑置之,不仅没有追缉逃逸宫人,反倒另下了诏令言说宫中放出大批年长宫人。在明面上算是恩释了这些逃逸的宫人,揭过了这一丑闻。可明了内情的权贵,难免仍在私下窃窃偷笑。
相形之下,相王府的崇昌县主上表言说欲出家为冠的事情,就不那么引人注意了。
李持盈的上表,虽然言词恳切地表明了她一番向道之心,可最终并未如愿。李显不过令人笑着来劝了两句,便把那份奏表转到了相王府。相王李旦阴沉着脸不言不语数日,却把奏表压下,避而不提。反是薛崇简,很是上门闹了一场。到最后,还是李持盈软语相慰,他才放下立刻寻冰人来上前提亲的打算。
不管这份奏表过与不过,可李持盈深觉自己已经表明了一种姿态。就是最后没有做成女冠,可哪怕是安乐也断然不敢再说些不着边的提议。
到底道教乃是大唐的国教,出家为冠,就是侍奉始祖,乃是有功于家国的大事。安乐再嚣张,于这些事上还是有分寸的。这时候,她只要小心不再惹出别的事情,那和亲吐蕃之事,再也落不到她头上。
可是,和亲的事儿虽然落不到她头上了,却总还是有人会做牺牲品的。只是,到底会落在哪个李氏宗亲的宜嫁女子头上,就不是她能知晓的了。在避开锋芒的同时,再去同情那个代替她成为牺牲品的人,未免就太过虚伪,连她自己都觉得假。
饶是她如此想着,可一月底吐蕃使臣入京,终于敲定了和亲的人选时,她还是大吃一惊。
原本以为会是哪个远亲中的姐妹和亲土蕃的,却没想到最后定下来的人选竟是堂兄李守礼的长女奴奴。奴奴今年还未及笄,年方十四岁,生得乖巧。李持盈虽然与她没有太多的深交,可在五王宅住时却曾见过她亲自侍候醉酒的阿爷的情形。就是李持盈,也赞奴奴是个纯孝之人。却没想到,如今和亲这样的事情居然落到她的头上。
刚得到消息,李持盈就立刻赶到五王宅。几次踌躇,到底还是进了李守礼住的西院。
才进院子,就听到“啪”的一声,她脚步一顿,看着堂前阶下碎了一地的陶片和那一滩酒渍,不禁在心中低叹一声。
虽然自复唐后,伯父李显就封了李守礼为嗣雍王,可仍不过是个没权没势又没钱的闲王。整日里除了饮酒作乐根本就没有其他事可做。不过若他真是个有作为的,怕是皇帝又要于心不安了。毕竟守礼堂兄之父当年可是被人称为必会成一代贤主的太子贤啊
李持盈摆手止住要通传的内侍,直接示意身后的朝光等人留在外面,就自己一人走了进去。
目光扫过抱着酒坛不松手,早已醉倒在榻,不知呢喃着什么的李守礼。李持盈近前一步,看着跪在榻前的少女低声唤了一声。
回过头来,生得娇美的少女眼中尤带一抹迷茫之色。恍惚了下才笑着唤道:“姑母,”
看着她脸上的笑,李持盈只觉得心口一痛。强笑着应了一声,才上前拉起奴奴。
“奴奴,你……”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李守礼不比李旦,且不说他有没有那个能让皇帝收回成命的本事,单只他这样敏感的身份就注定了不可能去为女儿求情。而且,救了奴奴,下一个又会是谁?
沉默半晌,她只哽咽着低喃道:“姑母会为你准备份大礼……”
奴奴温然浅笑:“那奴奴就先谢过姑母了。”声音微顿,她低喃道:“还好姑母没有象阿母一样抱着我痛哭失声,要不然我就更没有勇气去面对了……”
李持盈愕然抬头,看着脸上已没有半分哀伤之色的奴奴,一直说不出话来。她从没有想,原来那个她记忆里喜欢躲在大人身后偷眼看人的奴奴也可以这样坚强的。
“这是我的命……既然是命,那就避无可避,总要去面对的不是吗?而且,”她垂下眼帘,笑得欣慰:“我做了吐蕃可汗的妻子,那阿爷就是可汗的岳丈;我的儿子若能做可汗,他就更是可汗的外公……”没有继续说下去,她只仰起脸,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容。冲着李持盈眨眨道:“姑母,你不要忘了答应我的大礼。若是礼轻了,我可是不依的。”
望着奴奴的笑,李持盈无法再多说出别的,只能握紧她的手,陪着一起微笑。
三月时,奴奴被正式赐封为金城公主,和亲吐蕃。
她临行之前,李持盈果然送了一车的礼物。奴奴玩笑地挨着箱子验看,才知李持盈竟把自己珍藏多年的宝贝,除了字画外都一通送了她。
心知这个小姑母最爱的就是这些金银珠宝,总是要模着几样才能睡得安心,没想到现在居然全送了与她。奴奴心中感动,突然间就无法压下心中的激动,抱着李持盈痛哭失声。
这是她得知自己将和亲吐蕃后第一次哭,也是决定让自己最后一次哭。在今后的岁月里,无论再遇到什么,她都不会让自己再掉一滴眼泪。
奴奴离开长安城的那一天,是神龙三年的第一场雨。
春雨绵绵,草色淡淡……
李持盈登上乐游原,远远望着车队渐渐远去,泪水缓缓流下脸颊。没有上前辞别,也没有去依依惜别,只因她知道,唯有让奴奴走得决绝,她才能再无牵挂。自此后,那个会叫她“姑母”,羞怯地微笑的少女就将是荣耀的大唐公主——金城。一言一行,都将是代表着大唐。或许,此生有缘,还能够再见,可到那时,她已经是吐蕃的国母了……
低声轻叹,她如此不喜欢离别。可是,这一年,或许真的就是注定了离别。
和亲的队伍刚刚离开长安不过半月,四月上旬时,李隆基就被委以卫尉少卿之职,以四品官身兼任潞州刺史,即刻赴任。
恍如惊雷落下,李持盈禁不住失声痛哭。自她晓事,从未与三郎哥哥分开过这么远,一时间只觉得惶恐无措。不只是她,就连近年来修道修得更显清冷无求的李仪也是泪眼婆娑。
被两个亲妹子睁着一双泪眼望定,饶是李隆基也觉头皮发麻。好在早有经验,软语相劝,终于是让两人破涕为笑。
“三郎哥哥,我听说之前伯父幸临安乐府邸,莫不是因为她说了你什么坏话才把你派出长安去的吗?若真是如此,我去求安乐……”李持盈抹着眼泪,哽咽道:“这次不管她要怎样,都由得她。或许她就会答应帮我求情了。”
“真是个傻丫头就算真是安乐害我,难道你去求情便好使了吗?”。李隆基笑着捏住李持盈的脸,看她挑起眉甚是委屈却没象从前一样发作,不禁更觉心软。
冲着王慧君使了个眼色,待王慧君会意过来笑着挽了李仪出去后,他才沉下面色。平声道:“元元,你莫去求安乐。今次的事虽有安乐掺在里面,可到底还是武氏与韦氏作崇,我才会被派出京去的。”
李持盈一惊,连止不住的哭泣都被吓没了。这几年,他们相王府这一派已经算是极低调了。平日里三郎哥哥也少做出格的事情,可怎么就是这样还被武、韦一派惦记上了呢?难道竟是想拿三郎哥哥开刀?
看李持盈皱起眉,一副苦相,李隆基忍不住抿唇浅笑。“你莫怕,我想他们还不敢对阿爷做什么。我这次,倒是被李重俊那厮连累了……”
“李重俊?”想起那个刚愎自用的皇太子,李持盈更加奇怪。虽然三郎哥哥一向交友甚广,对那李重俊也不似旁人一样冷遇。可怎么可能是因他……
“三郎哥哥,你不会是也成了太子一党吧?”问出这一句,她脸上明显带出不赞同之色。
虽然不喜欢韦氏伙同武三思那一党,可是李重俊也根本就不是什么良木贤主……她的三郎哥哥若是屈居那等人……
看着李持盈不悦地嘟着唇,李隆基不禁摇头:“你放心,你哥哥还没有傻到那样。只不过前些日子李重俊请我多吃了几回酒罢了……”顿了下,他若有所思地道:“或许此刻离京,未必不是件好事。”看李持盈眨眼现出疑惑之色,他便压低了声音:“李重俊几次与我诉苦,说安乐要做皇太女,韦氏与武三思要合谋害他……而且,我瞧着他身边那个胡人野呼利很是不妥。几次言说他岳丈被人相欺为外族,竟连帝侧都不能近前……元元,我离京之后,你切记,莫与安乐相争,更不可太过亲近。就是宫中也最好少去,留在阿爷身边才好。”
虽然李隆基没有明说,可是李持盈却已经心生警惕,闻言便郑重点头相喏。眨了下眼,她又问道:“三郎哥哥可是觉得可能会旧事重演?”一句话问出,她自己先打了个寒战,恍惚又嗅到铁锈般的血腥味。
李隆基沉默许久,才道:“不懂这天怎么变,总还是大唐,是我李家的天下……”
李持盈沉默,嘴角却勾起一抹浅笑。其实她隐约知道三郎哥哥还没有说出口的话。大唐总是大唐,可这李家……
若是天真的变了,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