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八年(公元720年)。
剑南道,绵州昌隆县(今四川锦州)。
春暮,浓荫密绿,鸟鸣声声……
虽没有雕梁画栋,华攀美舍,可小小县城中,远山近水,皆可入画,委实美得碎人。
只是因着心烦意乱,再美的风景看在眼中也仍去不掉心头那股燥意。徘徊在通往衙门内宅的月亮门前多时,一身青衣的少年脸色越来越难看。
抬起头来看着渐高的太阳,更是忍不住回头报怨:“已经日上三杆,到底县令要到何时才会升堂啊”
在他身后,作衙役模样的男子掩着嘴打了个呵欠,“你急什么呢?要告状的又不是你。再说也不过是些芝麻蒜皮的小事,早一会儿晚一会有什么关系……”
“话怎可如此讲?一头牛,于县令看来不过是小事,可对百姓来说,耕牛乃是一家生计所系,那是天大的事情……为一头牛,闹出纠纷已算小的,若是再不处理,只怕会更生大乱不行,我现在就去见县令……”
那衙役闻言冷笑出声:“你不过是一小吏,管那么闲事作甚?可先说好,你若是惹恼了县令,可别牵扯到我身上……对了,我听说,好象内宅里这几天来了贵客,你还是想清楚了吧”
那衙役也算是好心,可青衣小吏却根本没有听见耳中,而是真的认真地考虑要如何使县令立刻升堂审案。
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哞”的一声。眼睛一亮,青衣小吏飞快地跑了出去,不过片刻,竟是骑了一头水牛进来。
那水牛又肥又壮,毛光发亮,弯弯的犄角又粗又尖,还特意绑了根红布绳在犄角上。
进得院子,就先“哞”了一声。打哈欠打了一半的衙役大惊,忙上前拦住:“你要做什么?可不能乱来啊要是出了事不得了……”
青衣小吏眉毛一掀,清逸面容上现出得意的笑容。“你快快让开,要不然,我可要撤开绳子啦”
看看那头水牛的体格,再看看小吏手中连着牛鼻的缰绳,那衙役想了想,便还是决定跳到一边。
小吏大乐,果真催着那头大水牛就进了后宅。一进后宅,便松了手中的缰绳,盘膝胡坐在牛背上,悠闲地吹着横笛……
失了控制,又是在这样陌生的环境,水牛也大概有些兴奋,满院子乱转,竟是一脚踢翻了院中的花盆,又把院中的春兰当杂草般大嚼不已。小小院落,一时纷乱不已。
听得院中喧闹,正房里便传来一声清脆的女声:“发生了什么事?”
随着声音,已有人支起窗子。剑南道的窗子多是窄小,虽是支开窗,却仍看不清窗后人的面容。只见得一段手臂,白生生的,臂上一圈金钏,更衬得手臂如玉般华美。
想来是听得牛叫声,那女子便笑着嗔怪:“哪个一大早把牛也牵进院来?真是有趣……”
青衣小吏目光忽闪,突然就吟道:“素面倚栏杆,娇声出外头。若非是织女,何得问牵牛……孺人,日早上三杆,哪里还是一大早呢”
他只道住在正房之人自然就是县令和他那位素来比县令还县令的娘子。是以想都不想,便出言讥讽。只是话才刚说完,便听得一声喝斥:“你好大的胆子”
小吏一愣,扭过头去,便看到倒房的厨房里钻出一个女子。手捧着食盒,正指着他怒斥,不是县令娘子又是哪个?
“孺人?”他惊讶地唤了声,又扭头去看正房,却仍是看不见什么,只听得一声低笑。娇媚异常。
他心中一荡,正自思忖那房里的究竟是谁。便见到县令娘子身后探出一个脑袋。小眼睛,山羊胡,正是本县县令胡某人。
一看清他,便已经伸指大喝:“李白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敢把牛拉到后院来,还、还敢冲撞……”
“夫君”突然回头瞥了他一眼,捧着食盒的县令娘子低哼一声:“要处罚这小吏,你且出去,莫在后宅里吵闹”
显然十分惧怕自己这位娘子,胡县令“嗯”了一声,便喝斥着那叫李白的小吏出去。
李白挑起眉,自牛背上跳下。笑着揖了一礼:“胡县令,非是某这错也,实是这头牛有灵性,寻芳而至,才惊了尊客。”
他这话说得甚是得体,正房中那女子听得,更是止不住地笑。而县令娘子也面色稍缓。
只听得“吱呀”一声,正房里走出一个年在二十多岁的女子,圆脸杏目,眉宇间尽是英气,虽没有十分的颜色,却有三分姿色。
只是李白回眸想望,却到底是有些失望。这女子飒爽英姿,也是名美人,可与他最初所想却又有些差异。那露出一段玉臂,与他对答的女人应当更……
“紫烟姐姐,娘子说不恼这小吏,你们也不要为难他了……”
女子的声音脆生生的,好似银铃。可李白却是双目一亮,竟是偏过头又望向正房中去。这女子的声音明显与刚才的人不同,想来是那女子的侍婢才是……
他偏了头,望着正房调笑道:“何以织女竟不见牛郎?”
县令娘子紫烟脸色一白,立刻出声喝斥,胡县令更是铁青了一张脸,直接过来拉扯他。唯有那立在门前的女子却是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瞧着他。
“织女为何不见牛郎?”房中女子娇声低笑,好似羽毛轻轻撩过少年的心上。
“君为牛郎,儿却非织女,如何相见呢?”女子突然低声一叹:“那少年,你寻胡县令有何事?还不去办吗?”。
猛地警醒,李白慌忙回身,还不容他说话,胡县令已一把拉住他的手直接冲出内宅。
望着少年的背影,紫烟轻轻吁了一声,回眸望着门前的女子笑道:“朝光,贵主可是起了?”
朝光点头应是,见紫烟还一副惶恐,生怕贵主没有休息好的样子,便笑道:“姐姐莫要再啰嗦了这些年我等陪着贵主走遍大江南北,就是夜宿客船也是有的,贵主又岂会计较这些?”
紫烟微微一笑,可神情却有几分说不清的惆怅:“贵主似乎……”和从前有很大不同呢从前那个张扬的少女今日已成了一个成熟的女人。只是,这样的成熟又何其令人心痛……
“你们两个,莫是要背着我说完了悄悄话才进来吗?”。随着轻笑声,走出门来的却是一个体态丰盈,眉目清秀的女子。虽然只是随意披了件白色的道袍,可那淡然的神情,慵懒的姿态,却比穿着盛装的贵妇们更显高贵气质。
笑睨着正在说话的两人,李持盈回眸望着身后的秋眉笑道:“你看啊这两人这样亲近,连我都要嫉妒了……”虽然如是说,可神情间却仍是淡淡的笑意,并无半分不悦之色。
知道她在说笑,朝光便笑道:“贵主怎么都不说昨个夜里是哪个拉着紫烟姐姐说了一晚的话呢?”
李持盈扑哧一声笑出,却没有反驳。
许多年不见,突然相逢,她委实是有太多的话要说。
这七年来,她在二婢一奴的陪伴下走遍了大江南北,南至一望无际的大海,西至漫天黄沙的大漠,虽然不能说大唐的每一处江山都留下了她的脚步,却也游遍了许多名山大川。
看过了江山如画,才知道从前圈在长安城中的她,是多么的无知。这世上,有太多美丽的地方,也有太多有趣的事情。
虽然曾经以为一世都不会忘记。可原来,时间足以治愈所有的伤痕。
登上华山时,她才知阿姐并不如她想象中般清苦。虽然仍然抹不去思念,仍然盼望着丹成飞升,可阿姐的身边却仍然陪伴着无数道童。
不知是从哪里寻到了那些眉清目秀的美少年,竟也肯披上道袍,于深山修行。虽不清苦,山中到底寂寞。
就在那样的寂寞中,这些年轻的美男子点缀了阿姐灰暗的生命。许是李氏的血脉中,天生便带着风流的种子。李持盈一点都不奇怪。
华山道观中的夜夜笙歌,让她渐渐沉溺。少年强壮的手臂,让她恍惚回到许久之前……
忍不住要去回忆呢?哪怕会觉得痛……
曾听阿爷,说一个人开始回忆时,便已经老了。原来,她已经老了……不她不过三十,正是牡丹盛放之年,怎么可能算老呢?
在华山停留的那些夜晚,她在迷乱的情?欲中,在少年宽厚的胸膛里,在那些依稀熟悉的感觉中,重新复苏了生命……
是啊她还不老。她的生命不过是刚刚开始。华灯映照下,她慵懒地躺在少年怀中,低低地轻唤着:“二郎……”
少年茫然,却并不在乎。无论她唤的是谁都好,可那时候在她身边的人却是他。年轻的生命,没有太多的阴影,只有及时行乐的欢愉。
可是,对于李持盈来说,那些欢愉虽然可以让她迷醉,却到底只是短暂……
当春天来临时,她终于决定离开华山。哪怕阿姐殷殷相留,哪怕那少年沉声低唤,都挽留不住她的脚步。
这世上,男?欢?女?爱总是醉人。可在身体纠缠中,到底觉得还少了些什么……
朦胧中,她知道,那缺少的究竟是什么。只是,那她深深渴望的东西,在华山是找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