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十八年(公元730年),长安。
正值明媚春日,长安街头,游人如织。虽然不是集市,可因着游春的人多,便是宽敞的长街也显得拥挤无比。
就在熙攘的街头,一辆轻车缓缓驶来。虽然车驾简朴,没有半点标记,可一路行来,却有无数行人避让。就连长街另一端,策马而来的绯袍官员,远远望见那坐在车辕上的昆仑奴,也勒住马头,下马避让。
此时,却有一人,正从东市漫步而出,远远望见那辆众人回避的马车,不禁大感奇怪。“这是什么人?竟然这样嚣张,竟连三品官员都要避让三分……”
他一面说,一面就往前倾近身。可不知怎的,原本就站在他前面的老丈立刻闪到一边,回身走开时,还用怪怪的眼神瞥他。
隐约的,他听到有人在笑:“外来的乡佬知道什么呢”
挑起眉,身着一身蓝布襕衫,尤带风尘仆仆之气的男人突然冷笑一声,竟在众人嘲弄的目光中挺身而出。
大声吟道:“大车扬飞尘,亭午暗阡陌。中贵多黄金,连去开甲宅。路逢斗鸡者,冠盖何辉赫。鼻息干虹霓,行人皆怵惕。世无洗耳翁,谁知尧与跖”
他这样大胆,挡在车前。口诵不敬之诗,周围众人早已色变,纷纷伸手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可这外乡人,却仍是挺胸抬头,竟是半分畏惧之色都没有。反倒瞪大了眼睛望着那勒住缰绳,皱眉看他的昆仑奴。
大眼瞪小眼,瞪了半晌,那昆仑奴突然一挑眉,喝道:“兀那酸才,便是要献诗,也要分场合,我家贵主眼下没有时间听你的诗,你快快退开……”
外乡人闻言一愕,竟不禁冲口道:“贵主?”这,好象与他之前所想不大一样啊难道这车中人,竟与刚才他从明春门过来时看到的那一群斗鸡童子并非同党的?糟了,若这车中真是位公主……
他心中忐忑,还在思量要如何了了此事,车里已经传出一个温善的女声:“听这文士所做之诗,倒是个忧国忧民之人。朝光,拿了我的贴子与他,请他来观中赴宴便是。”
随着说话声,便有人撩起窗帘,一张三旬开外的美妇探出头来,冲着他一笑:“好生拿了贴子吧下回可别再在街上做这样的诗,让贾昌那帮小子听见,少说要暴打你一通”
他怔怔地上前接了贴子,一时却不知说什么,只是莽撞地抬头往车中望去。幽暗的光线下,隐约闪过一道丰盈的身影。只是他还未看清,那美妇已经变了脸色“呸”地一声合了帘子,又啐道:“瞎了你的狗眼,胡乱看什么?”
他面色一变,竖起眉来,沉声喝道:“某乃凉昭武王暠九世孙也,亦是宗亲,小小奴婢岂敢如此无礼”
车内传出低低的一声轻喟,那唤作朝光的美妇一声冷笑,似乎是要说些什么,却被另一个拦住。只听得一声含糊的低语,马车便又徐徐而行。
他怔怔地望着马车的远去,紧捏着的拳头渐渐松开。才低下头要去看那张描金的名刺。
他还未曾细看,却突听得一声轻啐,他愕然看着黑色皮靴上那一口浓痰,怔了下,才怒而抬头瞪视面前的粗汉。
那粗汉显然是个武人,抱着肩膀,不善地瞪着他,又不屑地瞥着他腰上系着的长剑。
“不过是个摆设罢了”粗汉冷哼着,一肩膀撞在他身上。
被撞个趔趄,他大怒回身,就要拔剑相向。一旁却有一老丈劝道:“那文士,你也不是毛头小子了,怎还可做此张狂之举?说来总是你的不是,好好地说什么大话呢?要知道,就是咱们高祖皇帝也才是凉昭武王的七世孙,若你是武王九世孙,岂不是今上的族祖了?这样的大话怎可妄言啊”
旁边便有人起哄:“老丈理他做甚?他这样的大话就是到宗正府,也不过是被赶出门罢了……”
被说得面红耳赤,他大声怒道:“我李白岂是说谎之人?尔等休要辱我”
他一声大喝,原本还在喝斥他的人便静下声来,过了半晌,才有人惊问:“莫非竟是李太白当面?真是那个做‘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李太白?”
“正是某”李白捋了下蓄着的胡须,虽然表现得谦卑,可眼中却难掩得意之色。
静默片刻,还是那老丈笑道:“先生此番,倒是占了便宜,既然得了玉真公主的名刺,想来必会与观中盛宴之上名扬长安。老汉先恭喜先生了……”
“玉真公主?”李白闻言,先是一惊,续而大喜。他还未入长安,便已经知道玉真公主的大名。都说玉真公主求贤若渴,凡是能于她府中酒宴之上做得佳作之人,不过半日便能扬名长安。没想到,这样误打误着,他竟能遇上此等美事。
心中欢喜,他忙向那老丈施礼:“多谢老丈吉言……老丈,敢问,这长安城中,可有一个名唤持盈的女冠?”
那老丈闻言,失笑出声:“先生刚才不就与公主说过话吗?怎么如今还要来问?”
李白一怔,续而恍然大悟。他怎么这般糊涂,刚才那昆仑奴和那美妇可不是有些面熟?而且,玉真公主不就是女冠吗?
惊喜交加,可不知为什么,却又有淡淡的怅然。说不清,心底那翻涌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情感。可,隔了十年,他依约而来,那人是否还记得他呢?
呆怔许久,他才茫然若失地回过神。在熙熙人流中穿过,就在几乎随着人流走出城外之时,他突然猛地回头,寻了个闲汉,在前引路,一直奔往玉真观。
远远的,便望见那壮美的道观。待近了前,更觉这样华美的道观,竟可与宫殿相比。忍不住在心中赞叹一声,他丢了赏钱与那闲汉后,才整理衣物,步上台阶。
玉真观的门,一直是大开的。虽然此刻未近黄昏,门前并无什么人,却也有不少文人模样的人在四周徘徊。
瞧见李白,便有人往前凑:“这位兄台,可是得了名刺的?”
李白冷眼扫过,只是冷哼一声,径直上前。对着守在门前着道袍却更似宦官的男子淡淡点头,递上那张描金名刺。
那道人接了名刺,细细看过,便尖着嗓子道:“这位郎君,酒宴要在每日黄昏才举行的,您不如再等等吧”
李白皱眉:“某并非来参加酒宴,还请你通传公主,就说蜀北故人来访。”
皱起眉,守门的道人上上下下打量了李白,才回首使人进去传话。
负手而立,李白压下心中激荡,面上只作淡然之色。过了足有一刻钟时间,门里才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哪位是从蜀北而来?”一个女声轻问,却不是之前听到的。
原本正待转身的李白顿了下,这才慢慢转过身去。抬眼望去,却见门里站着一个面容清秀的妇人。依稀有些面熟,他便笑着上前拱手为礼:“正是敝人。不知夫人是……”
“不敢,这位先生唤一声秋眉便是。”秋眉打量着李白,迟疑道:“可是紫烟家人?”
李白立刻皱起眉来,“某并非胡县令家人,更不是受县令娘子所托而来。”
秋眉“咦”了一声,想了半晌,忽然惊道:“难道竟是那骑牛的……”
李白面上一热,却还是颌首认了。秋眉不禁笑起来:“果真是故人。只是先生来得不巧,我家贵主却不是观中,而是往终南山去了……”
李白一怔,还未说话,秋眉已经平声道:“不过无妨,观中的酒宴还是照常举行,先生黄昏时尽管来便是。一样会让先生如意的。”
默然无语,李白迟疑着,抬起头来便撞上秋眉看似平和却隐隐有丝嘲弄之意的眼眸。刹那间,他有些赫然,又觉愤然。便是有心借此机会扬名,可他凭的仍是真才实学,这秋眉一介奴婢,凭什么嘲笑他?
虽然有些怒意,他却是不显,只是抱拳笑道:“如此,且容某思量。”
转身而去,李白越想越觉恼火。可除此之外,却又有深深的失落。怎么竟会这样错过呢?
垂眉思忖,他突然便笑了出来。便是玉真公主她去了终南山又如何?这时候,他追去还不是一样能见到?
既然想见,便要相见,他李白几时也这样婆妈起来?
主意一定,他便立刻回了客栈取了马,毫不犹豫地出了长安城,直奔终南山。一路急驶,寻着那辆轻车的遗迹直上终南山。
山峰奇峻,自山上往下望去,便能看到长安城。遥遥城郭,整座方城便如千陌纵横,又如一盘宏大的棋盘。座座府宅,便如盘上棋子,点缀出一派繁华气象。而皇城中那魏巍的宫殿,即便是从终南山上看,也是那样威严,有如九宵之上的宝殿一般,令人向往……
“总有一天,我会站在那座宫殿中……”他低语着,仰起头来,突然发出一声长笑。笑声中充满了无比的自信与傲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