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郎哥哥……”李持盈轻声低唤,在看着李隆基慢慢回过头时,脸上的笑容不禁有些僵住。
怎么不过数日不见,三郎哥哥竟似突然老了十岁一般。她怔怔地望着李隆基,目光扫过他发鬓上那一抹斑白。突然心中惊跳不已。
怎么从前竟没有意识到,原本三郎哥哥也已经老了……
是啊,三郎哥哥今年也有五十四了。可是,就在去年里,他明明还精力十足,甚至春日猎场比二十岁的小伙子还要悍勇。怎么才转年,竟这样……
是了,人的衰老从来都不仅仅是因为身体,更因为情绪。哪怕已经武惠妃死去已有月余,可李隆基脸上的哀伤之色却仍未曾减去半分。似乎对武贞儿的思念随着时间的推移,只会变得更深更浓……
“大家这些日子睡得不好……”高力士低声说着,可才说出来,李隆基便皱眉低斥:“你同元元说这些做什么?元元,你莫理这老奴,你三郎哥哥精神着呢哪怕再过十年,我还是那个连天都压不倒的李三郎”
话说得激昂,可在起身而立时,他的眉却是轻轻皱了下。在李持盈还没有意识到时,高力士已经上前一步,伸手去扶李隆基。只是,手还没有碰到,就被李隆基一巴掌打开。
目光微闪,李持盈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李隆基可能是闪到腰了。
刹那间,她在心底一声低叹:三郎哥哥真的是老了。
踌躇着,她只能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现一样,笑着转开话题:“三郎哥哥,这几日梨园中的梨花都开了。不如移驾梨园,除了赏花外还可以看看梨园中伎者可有什么新的节目。我听说,我前几年送去与公孙大娘为徒的那个十二娘,近来技艺大涨,就是她师父也赞她聪慧。不如就去看看……”目光一转,她看着似乎神思恍惚的李隆基,便静了下来。
不知是不是感觉到李持盈的沉默,李隆基只是淡淡道:“去年梨花开的时候,贞儿还在梨花间载歌载舞,如今却……”
李持盈垂下眼帘,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就在沉默中,李隆基忽然幽幽道:“罢了,你去吧不用在这儿陪着朕了。”
“三郎哥哥……”轻唤一声,见李隆基只是挥手,李持盈便沉默着告退。只是临出门时,回眸向高力士使了个眼色。
高力士会意,果然在片刻之后尾随而出。
没有停下脚步,李持盈缓缓而行,垂着头走了许久,才沉声道:“自武氏死后,大家一直都是这样?”
高力士低应:“大家对贞顺皇后情深意义……”抬眼偷看,见李持盈嘴角掠过一抹冷笑,他便收了声,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这些日子,大家没有召其他嫔妃入侍?”李持盈沉声问着,忽又冷笑:“这宫里,武氏不是第一个去世的嫔妃。且不说别人,便是当年杨氏和皇后仙逝,也不见大家悲痛过半月。如今武氏去了,也不见过便要为她悲啼一世吧”
这话,说得却是过了。高力士垂下头去,不敢接话。虽然脸上不曾露出什么异色,可眼神却明显对李持盈的话颇为不以为然。
他素知玉真公主与武惠妃不和,倒不奇怪李持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可是,玉真公主到底是住在宫外,对人与惠妃娘娘之间的感情看得不清楚。若不是他早就觉得对人宠爱武惠妃,他又怎么会向着惠妃行事呢?
“高力士”
李持盈的一声清叱,让高力士回过神来,忙躬身凑近已经走得远些的李持盈。
李持盈瞥他一眼,平声道:“大家总是这样,怕是会伤了身子的。你身为大家贴身内侍,总要为他分忧才是吧?不如,就由你去民间为大家多选几位美人入宫伴驾吧”
高力士一愕,但立刻便笑了起来:“还是公主有见识,奴婢这便吩咐下去,必会选几位绝色美人来陪伴圣驾的。”
李持盈闻言,微微笑着,心中却是一声低叹。哪怕专宠如武贞儿,她也不相信三郎哥哥真地对她情比金坚。别说武贞儿死了,就是没死,再过几年人老色衰,三郎哥哥还会象现在这样宠爱她吗?色衰爱驰,本就是人世常情,何况是在深宫之中呢?
突然抬起手,李持盈抚着自己的面颊,忍不住一声低叹。她,如今也渐渐老去呢不知过得几年,王郎会不会……
摇了下头,她抛开心底那一丝阴郁,转目望向远处盛放的牡丹。缓缓走近,她用手轻抚着那柔细如绒的花瓣,禁不住露出笑容。
牡丹富贵,自大唐立国后便已是国花。而她,便是世间女子中的一朵牡丹。便是无人欣赏,亦会傲然怒放。更何况,牡丹既为真国色,又岂会于寂落之中零落成泥呢?
且不提李持盈心中暗生的那一丝小心思。单只说高力士返回宫中,左思右想,还是令李静忠传下一道密令。
虽然没有大张旗鼓,可半月之间,大唐各州各郡却都收到了宫中选秀的密令。虽然民间没有太多人声张,可是隐晦的,却陆续有快马奔至长安进献美人图。
几经审核,高力士终于在众多画轴中选了一幅。原本,他还想着立刻向大家呈上美人图的,可踌躇之下,却还是带了画轴悄然前往玉真观。
见到高力士一脸恭敬地呈上画轴,李持盈不禁失笑:“大将军莫非在开玩笑?这宫里的事情怎么还来找我商量呢?”
虽然这样产,可她还是打开画轴,细细审视。
画轴上,却是一个身着蓝色襦裙的少女,倚着一株老梅,回眸而望,目光幽远。
画,画得好。人,更生得美。在满树红梅,落英缤纷间,更显这少女黛发玉肤,容貌秀美。整个人,竟如同冰雪一般,莹莹生光。而且最难得的是眉目间那股书卷气,让人一见便觉这是个饱读诗书的大家闺秀。
“江采萍?”李持盈低低念出画轴上的名字,再看画轴所述女子资料:“医学世家?也算是身世不错了。只是,此女美则美亦……”她的声音一顿,忽然又问:“大将军,你只带来一副画轴,可是此女是今次选秀中生得最美的?”
高力士立刻应“是”,眼角偷瞧着李持盈,目中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光彩。
李持盈抿唇而笑,也不再说下去,只笑道:“既是如此,便召她入宫伴驾吧只是还要看她是不是有那个福分,能不能得了大家的宠爱了。”
笑着送走高力士,李持盈便回头对秋眉说道:“你吩咐下去,叫人仔细留意,看看民间可有年轻貌美,能歌擅舞又会乐器,且善解人意的良家子……便是伎人,也可……”
秋眉一怔:“贵主莫不是为大家寻觅伴驾之人?刚才高大将军不是已经……”
“高力士这次是失算了。”打断秋眉的话,李持盈淡淡道:“他只道找个貌美之人便可,却不曾想过三郎哥哥究竟喜欢的是什么样的女子。这江采萍虽然美,可眸光清冷,必是个恃才而傲的女子。凡是才女,总有些自命清高,又岂会婉转承欢,讨好帝王呢?”
淡淡一笑,她道:“象三郎哥哥那样的人,初时必会觉得新奇,宠着爱着,如珠似宝,可日子久了,便会觉得也不过如此,那宠爱之心便自然是要淡了。我看,这江采萍,就是受宠也必不过两年……”
秋眉默然,半信半疑。只是自家贵主再怎样,也该是最了解圣人的,或许,这话说得也有道理。
过得数月,就在初夏时,被李持盈断定恩宠不长久的江采萍终于被送入了兴庆宫。
正如画轴中所见,这一入宫就被封为梅妃的江采萍,是个秀雅无比的女子。肤白胜雪,透着南方女子的娇美恬静,与自幼生于长安城中的贵妇们全然不同。
而且,这位据说九岁就能读诗经的才女,能诗善画,一入宫,就将宫中诸嫔妃比了下去。
就因为她爱梅,所以李隆基特意在她所居宫院遍植梅花。一时,恩宠之态,竟如当初对武贞儿一般。
只可惜,这位梅妃性子太过高傲,目下无尘,清高无比。非但不屑与宫中嫔妃往来,斥诸妃为俗人。甚至就连似李持盈这样的皇亲贵戚也不曾放在眼中。
这样的清高之态,真是大唐后宫几朝未曾见过的。可偏偏似乎李隆基就被这样的姿态迷住,甚至连梅妃的些许无礼都不曾放在眼中。
而李持盈,虽然被江采萍冷淡对之,却只是淡然而笑,全不放在心上。
“元元,梅妃不过是个小女孩,不懂事处,你莫要见怪。”
听到李隆基的劝慰,她只是浅笑:“能见三郎哥哥重展欢颜,便是我受些委屈,又算得什么?”她说得婉转,可因这“委屈”二字,却着实又从宫中得了许多赏赐。
委屈?这样的冷淡,又不会伤了人武贞儿倒是从来当着人前,都与她和睦可亲,可背后里还不是一样耍习手段?
这样想着,李持盈反倒有些为这江采萍可惜了。若她能一直受宠下去,倒也不失一件好事,至少后宫之中,少了刻意争锋之人,便少了许多纷争。只可惜,男人,尤其是帝王的宠爱,总是有时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