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极而衰,盈满则亏。
当初李持盈为自己取字时,决没有想到竟会有一语成谶的时候。堂堂大唐,万邦来朝,是何等昌盛,怎么竟会说破就破了呢?
可是,世事就是这样难料。当她接到消息:安禄山起兵造反,就连潼关也将要失陷。
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数月前,她自长安城收到书信,还一切安好。三郎哥哥对安禄山之信任、恩宠仍是天下第一。就连自李林甫死后独揽朝政大权的杨钊杨国忠也不能动摇分毫。怎么这样一个人,居然就突然之间……不、不是突然之间,那样心具狼子野心之人,便是此刻不反,怕以后也会反的。
可惜她不当年只看出安胖子是个小人,竟未能进言此人极可能造反之话。不过,就算当年她真如此进言,怕三郎哥哥也不会相信吗?心中惶惑,她有心立刻自现在住的王屋山赶回长安,却不想还未动身,便有快马来报,说长安城已破,皇帝率着众皇亲西游蜀地。特谴了队羽林军来接她往蜀地会合。
在道观的广场上见到那一队羽林军。不过十数人,且人人疲惫不堪,神情颇有惶惑之色。有几个身上还带着伤,盔甲也有多处破裂。见此情形,李持盈便猜这些羽林军大概在途中也是遭逢乱军,才是这般模样。一面觉得受累,一面却又觉得悲愤。大唐的羽林军,是何等样的军队,且不说当年太宗皇帝立国时的威风,便是十年前还能令渤海国使者惶恐不安得双腿发颤。可如今,却是这般赢弱不般一击。
竟连国都都被乱军攻陷,甚至皇帝出逃还要美名其曰西游?真是……
压下心头怒意,在问明皇帝无恙时,才淡淡道:“我不过是一方外之人,不需护卫。你们休息之后,明日便起程往蜀地去吧会合了陛下,只说我不愿入蜀就是。”
声音顿了下,她忽然又问:“王侍郎呢?他如今也是随在陛边?”
领头的校尉脸色难堪,迟疑了下还是答道:“此次陛下西游走得匆忙,许多朝中大臣都未能随行,王侍郎便在其列。”
“你是说王维仍在长安?”脸色大变,李持盈又惊又怒,直想立刻便回长安。秋眉却是不声不响地拦在她身前。见她神情微缓后才淡淡道:“贵主,你就是此刻回了长安又如何?难道还要让安逆抓到您对外宣扬如何掳获了大唐的公主吗?虽然您如今身无爵位,可您仍是大唐的公主,以身冒险之事,奴婢万万不能让您做的……”
也知道秋眉说得对,李持盈低低叹息一声,忽然叹道:“还好朝光夫妇几年前便迁往南海了……也不知,长安现在是个什么情形,十二娘,还有观中那些女冠们……”
合上双目,她无法再想,返身入了三清殿中,盘于蒲团之上默颂**。一连数日,都未曾休止。
可惜,她便是念上一万遍**,却仍无法改变任何事。
又过得月余,便听偶尔经过王屋山的难民言说。皇帝在入蜀途中,在马嵬坡前,遭逢哗变,杨贵妃和其族亲,包括杨国忠和虢国夫人在内,都尽皆被杀。过了许久,还有老媪拿着杨贵妃遗下的鞋子到处与人看,以赚取帛金。
听了这消息,怅然若失,李持盈久久未曾说话。又是担心三郎哥哥,又是感叹那红颜薄命的杨玉环。虽然她说不上多喜欢杨玉环,可,若她仍是寿王妃,大概这许多事情都不会发生吧?
又过得半月,便有消息说太子李亨于灵州登基为地,遥尊西游的玄宗皇帝为太上皇。并任命郭子仪为大元帅,率师反扑乱军。在消息中,只听得说安禄山之乱马上就会结束。就连在山上久不管世间事的众道士女冠听了也觉欣喜。
可李持盈却暗自叹息:如今连三郎哥哥也是太上皇了果然这世上的事难以预料。只不知他日安乱真的平定下来,亨儿要如何面对三郎哥哥这个太上皇。三郎哥哥又会如何对付亨儿……
虽然一直都说战乱马上就会被平息,可是,在百姓的期盼中,猛火仍似乎要无止无尽地燃烧下去。
早在洛阳称帝的安禄山进入北京后,杀了一部分大臣,又逼迫了一部分大臣屈居为臣。而这一部分人里就有王维。听到消息后,李持盈先是叹息,而后便淡淡道:“命,总还是要的……”虽如此说,此后却再未提及王维的名字。
虽然她盼着王维无事,可她的身份却决定了她看事物的眼光。屈居于乱臣贼子之朝,便是再多苦衷,终究还是不忠之事。
在战乱中,什么事都无一定,便是父子之纲,夫妻之情,兄弟之义,都成为浮云清烟。
乱逆未平,便有永王李璘拥兵自重,最后更直接起兵自立门户。虽然没有正式登基,却与刚刚登基不过半年的李亨成对立之势,全然不听调令。
虽然李持盈对这事听到的不是很清楚,只知道就连李白现在也依附于李璘,大作《永王东巡歌》。却也不免感叹。她对李璘这个侄儿不是很亲,可是李亨却一向宠爱这个小弟,可以说是从小带大的。不想现在,居然是这个小弟自背后直插了他一剑。
至德二载,(公元757年),安禄山被其子安庆绪所杀。可是,战乱仍未结束,且越来越乱。战火纷飞,天下动荡不安。李持盈的心也处于动荡不安之中。一忽觉得担忧,一忽又觉得厌倦……
她已这样大的年纪,生死也看开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呢?便真是有朝一日,贼逆打到王屋山上来,又如何?她一个老婆子还怕他们不成?
虽然时时这样想,可终究乱兵都未曾上过山来。近年终时,终于收复了长安城。第二年,李隆基返回长安。李亨特意派了大队兵马来迎李持盈回长安,可李持盈却婉言相拒。她不知道,当她回到长安城,见到三郎哥哥亦或是王维时,要说些什么,索性便不见罢了。
只是,在给李亨的信中,她平淡地提到李白。言说天下少有的诗才,若真问罪于他,怕是天下文士皆感自伤。
不知李亨是不是听进了他的话去。在早在八年前便与李白结为伉俪的宗氏奔走之下,在李璘兵败后被捕的李白最终没有被赐死,只是判了流放夜郎。
而与李白相反,在这次战争中月兑颖而出的高适,如今已成为新朝中的能吏,备受新帝重用。而王维,复起后也官至尚书右丞……
战争仍在继续。就连安庆绪也死在父亲昔日部将史思明之手,而史思明接手乱军,又自号“大燕皇帝”。可是正如安禄山一样,不过多久,他就又被其子史朝义弑杀……
不过这些与李持盈都没有多大的关系了。也算想清楚了,她一垂垂老者,又有什么怕的?这些年来,她的身体日渐衰弱,谁又知道什么时候便会仙去了呢?
可不知为什么,近来,她总是想起当年在当涂的敬亭山,那里的景色虽不是最美,却别有一番情趣。还记得李白曾经作过一首诗,说与敬亭山“相看两不厌”。大概,他也是觉得那里的景色最美吧?
这一年,是上元三年,公元762年,李持盈刚刚过了七十一岁的生日。已经是一个老发苍苍的老者,虽然身边侍候她的宫人仍说贵主雍容尊贵,一如当年,可是,她自己知道,自己的时日已经无多。
如今,她的身边,就连秋眉也不在了。年前,王维也去了。与佛香禅唱里,离了这人世。而与她年纪差不多的朝光,早失了音讯,便是活着,也和她一般是个老太婆,再也不能飞檐走壁,持剑当歌了……
仿佛,她的生命便是见证着一个又一个身边人的逝去一般,到最后,只留她一个人……
“敬亭山的桃花也该开了,很想去看看桃花……”其实,她最怀念的,是洛水边上的那片桃林。可是,现在却回不去那片桃林。也只能在这春季一登敬亭山了。
宣城之旁,水阳江畔,敬亭山风景如画,虽是在战乱之时,却也有游人慕名而来。
只可惜,她已经没有办法用自己的双腿爬上当年也曾游玩过的青山。隐约听得人声,她倚在软轿上,向山下重重绿荫望去,隐约觉得那显得苍老的声音有些耳熟。
“我听说玉真公主确是来了敬亭山的。虽然有些打扰,但白还是想见上一面,亲自相射活命之恩……”
嘴角轻扬,李持盈淡淡一笑,忽然轻拍身下的轿夫,轻声道:“转去那边吧那里的桃花开得更艳些……”目光转开,遥望着远处那一片嫣然的桃红,她的唇边露出一抹微笑。目光却渐渐涣散……
“真美啊这桃花……”
公元762年,玉真公主死于敬亭山中的桃花林中。同年五月,李隆基在长安城中收到恶耗,悲痛欲绝,未出半月,便死于南内。而同年11月,李白病死于敬亭山下的当涂……
盛极而衰,盈满则亏……
世事莫过于此,曾经雄据东方,引万国来朝的大唐,在经历过数年的战火洗礼后,再无当年的兴盛……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