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府,宝林园,书房。
虽然,唐老爷曾今大字不识几个,可书房却装饰的极有雅韵,尤其风致的,是那扇檀木座十八开屏风,内中叶裱嵌的,乃阎立本的真迹,“异园斗宝图”。
“你,确定消息来源可靠?”唐老爷的视线凝聚在画中的一个异族女子身上,轻拢着双臂,目光深沉,仿佛要将那人看穿了一般。
“是。自从前年勘测结果出来后,属下就多番打听,确实属于姓楚寻名下,却不曾联系到他本人,更未探到他是妙回轩的东家。”周同目光睿智,透着干练。此刻显得有些遗憾夹带几许自责,“如今,似要被大理国邱森捷足先登了,可惜了那纵横百里的锡矿带。属下办事不利。甘愿受罚。”
唐老爷沉凝,片刻后方才摆了摆手,“此人行为怪异低调,且行踪不定。责不在你。”
顿了顿,他又问,“听说,他有个失散多年的妹妹,可是属实?”
周同沉凝着点点头,“或许是,传说如此。”
唐老爷目光微敛,“是我疏忽了。”
周同疑惑,“老爷您这是何意?”
唐老爷长叹一声,顿显疲惫,“老了,性子也越加的急躁,被一点家事折腾的心烦意乱……我若早些去查查她的身世,岂会闹得如此满城风雨,颜面尽失。”
周同是个聪明人,立即联想到三爷,“老爷,您是说……”
唐老爷微微颌首,“她不仅是楚寻的妹妹,还和韩王爷的四子定有月复婚。等这风头一过,韩王爷定将设法完了这门亲事。”
周同吃惊不小,“韩王府素来作风严谨,死要面子,怎会……莫非——”
周同讶异的望着唐老爷,唐老爷点点头,“韩王老谋深算,近年来他不理政事,只一味陪同皇上赏析笔墨风月,韩王妃与吴皇后交情非浅,世子妃昨又产下一男婴……若再得楚寻的神秘力量相佐……”
此后的话大家心知肚明,当今圣上膝下无子,据内报,似乎得了那隐晦之病。将来的太子人选,必定会从诸位亲王后裔之中挑选。
“那老爷,您如今有何打算?”周同脸上露出一抹焦灼之色,大好的姻缘,若就此溜走,着实可惜,“听说蓝姑娘与三爷情投意合,老爷,您何苦为了市井流言伤了父子感情?”
唐老爷苦笑,沧海桑田般的悲凉起来。太师傅的千金已死,若不是被青的事件一闹,巧经着色,说不定给老三娶个小寡妇还能被世人传为佳话。如今,他真是左右为难了,家丑已经传的沸沸扬扬,再怎么打造,娶与不娶,都会成了笑柄。
此时响起叩门声,“老爷,唐宝小姐来了。”
唐老爷一怔,宝宝?
“大伯!”
人未见,声先至。
“快进来!”唐老爷忙起身,话落之际,即有一道人影窜至唐老爷跟前,“大伯,宝宝想死您了!”
唐宝也不福身见礼,直接的拉了唐老爷的手又摇又晃的嘟着嘴发嗲。
唐老爷却是哈哈大笑,盯着眼前装扮的不伦不类的假小子,道,“宝宝,你这是打何处来?怎穿成这般?遭匪徒劫了?”
此言正中唐宝要害,委屈又蛮横的道,“大伯,您得给宝宝做主!”
“好,谁敢欺负我唐一泉的侄女?看他有几个脑袋可以掉!”说着拉唐宝坐下,“你慢慢说与大伯听。怎么就你一人?”
唐宝于是老老实实的将他们父女仨为何而来,又将瑾芳宅的那番遭遇添油加醋的一加工,说的大义凌然,泪盈满眶,怨屈满腔,“……大伯,你千万不能给三哥哥娶那个狐狸精!”
唐老爷与周同二人听的却直想笑,尤其是周同,撇过脸去偷偷笑了好几回,暗道这两位老爷同出一胎,精明却全部分给了大老爷。又想那蓝瑾儿,胃口大,胆子大。其实正是唐老爷欣赏的类型,若不是三太太从中作梗,挑弄出这么多事端。她和三爷倒真是天作之合。
“难为宝宝对你三哥哥的事这么有心,真是越大越乖巧,大伯是越看越喜欢。不要难过,多大点事,你大伯别的没有,就是有钱,明儿让你二哥哥连本带利取来给你……呀呀,不哭鼻子了,哭的脸都花了……”
见惯了唐老爷严肃深沉的脸,周同是惊诧的掉了半个下巴,不曾想到老爷还有这温情慈爱的一面,便悄悄的退出了门去。
唐宝听的心里乐开了花,抹了掉下的两滴干瘪的泪珠,嘴上调皮的道,“还有利息的呀,那宝宝要多存几日,滚多点银子再拿走。”
唐老爷看着高兴,他就喜欢唐宝唐贝的活泼调皮,曾几何时,老三也常常这般对他撒娇。可不知是从何时开始,父子之间的交流愈渐的少了,感情愈渐的淡了。许是孩子大了的缘故,许是生意繁忙的缘故,许是,这个家越来越没有家的味道的缘故。
“宝宝,和大伯一起去看看三哥哥?”
“好啊,听二哥哥说,三哥哥不听话,不吃饭,惹您生气的很呢。”唐宝亲昵的挽着唐老爷的胳膊往外走。“大伯您可别气坏了身子,三哥哥不懂事,我替您教训他,打到他不敢不听话为止!”
唐老爷看着她笑道,“宝宝贝贝来了,大伯哪里还会生气?其实大伯也有错,一会你替大伯好好劝劝你三哥哥。”
天已将黑,唐府上下各处已有人开始点灯,唐老爷所经之处,众仆本能的俯首惊颤,却不料今日老爷气色大好,都暗里揣测老爷身边不男不女的那人是谁。
竹里馆,唐福贵的居所。
“老爷,您来了?”
乌大有些吃惊,自从三爷被囚禁以来,老爷不曾迈进竹里馆半步。只是命他这个小管事每日早晚两次上报三爷的一举一动。
“恩,你将人都撤了吧。”唐老爷和颜悦色的吩咐道。
乌大又是一惊,遂如释重负,“是,是,奴才遵命。”
只等唐老爷的背影消失,忙将数个门口的几十名家丁撤走,这看管主子的活可不是好干的,希望不再有下一次。
“老三今日都在作何?”唐老爷问迎接他们的丫鬟碧瑶。
碧瑶福身回道,“和往常一样,早起看书写字。中午睡了一个半时辰。下午弹琴作画。只是,仍旧不曾说过一句话,不曾进过一滴食。”
唐老爷便不再做声,唐宝喳喳道,“三哥哥不吃饭还能念书写字?”
碧瑶闻言浅浅一笑,虽不敢确定她的身份,可看老爷对她的态度非同一般,以及她对三爷的称呼来看,便猜想到了可能是蜀中的同家小姐,想着或许是三爷的救兵到了,心里欢喜。遂福身回道,“回小姐,三爷这是借着诗词歌赋消愁解恨呢。只是,精神日渐不济,身体恐也熬不了几时了。“
说着看了唐老爷一眼,又欠了个身,“老爷,请这边。三爷在竹林里抚琴。”
唐宝看了看伯父,心想这丫头胆子到挺大,敢在大伯面前直言不讳。这大伯也没有爹说的那么专横嘛。又道,“天黑了还在林子里,他是想将身子里残留的血都拿来喂蚊子么?”
唐老爷闻言哈哈大笑,点着她的鼻子骂小淘气。走着却是转向了小道边的凉亭,拉着宝宝坐下,对碧瑶道,“你去告诉那不孝子,就说我一会要去瑾芳宅吃晚饭,他若想跟去,那就快些过来。”
碧瑶微怔,大着胆打量唐老爷,似乎不像是气话,老爷原谅三爷了?还答应了娶蓝姑娘?不然,怎么要去瑾芳宅?
“是!奴婢这就去!”碧瑶高兴的领命退去。
“大伯,您要去瑾芳宅吃饭?”唐宝撅着嘴问,这大伯到底在想什么?“还要带三哥哥同去?”
“怎么,你们送了那么多钱给她,我们唐家不多去几个人吃回来,不是亏大了?”唐老爷笑道,瞧着那不乐意撅的老高的嘴说,“你二哥哥三哥哥总是说她如何好,我这个老头子未必认同。不过,能从你这个小财奴手中赚那么多钱去,倒是个有本事的。你说,大伯我该不该去向她取点经?”
唐宝脸一红,拽着拳头道,“大伯,连您也取笑侄女!”
两人说笑间,失魂落魄的唐福贵慌不择路的跑来,碧瑶紧紧的跟在身后。
唐老爷看的心里酸疼的紧,几日不见,老三像是换了个人一般,身上瘦了好几圈,原本撑的饱满闪亮的锦袍,如今却黯淡无光的披挂在他身上。那眼窝也下陷了几分,原本清澈明净的目光,却变得忧郁涣散起来。原本朝气蓬勃的脸,如今是无一丝的血色,似乎那层失去了光泽的皮肤下,除了思念的痛苦,就是牵挂的焦灼。
“爹。”唐福贵站在凉亭外生疏而怨恨的喊了一声,目光扫过他的脸却不曾多一刻的停留。
这个疏离的态度无疑又激怒了唐老爷,可他此刻也狠不下心来发火,脸色却是难看的紧。儿子大了,心也飞了。
唐宝对父子间的冷焰深感同情,却调皮的吐了吐舌头,“三哥哥,如今你当我是隐形的了?”
唐福贵发现有这个人,微怔,却也只漠然颓唐的扯了扯嘴角,喊了声“宝宝。”算是招呼。
唐宝无奈的耸耸肩,看在他有气无力到随时可以倒下去的份上,不予计较,“唉,不是我说你,三哥哥,你在这里为卿憔悴为卿掉肉。还男子汉呢,人家的心胸可比你开阔多了,那是想尽法子赚钱行乐,为这种人,可真是不值得!”
“你见过她?”唐福贵的视线终于有了焦点,急切的凝聚在唐宝的脸上,转而乞求又倔强的眼神看着唐老爷,“爹——”
唐老爷这才起身,板着脸从他身边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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