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有人声,虽极力压低,瑶瑞仍是听得见。是闾丘东厢在低吼,闾丘西厢与闾丘幻低头站在旁边,如同做错了事情的孩童。闾丘东厢向来就比他们成熟,自小亦兄亦父。
听到脚步声,闾丘东厢声音陡然收起,看清来人,他勉强含笑:“瑶瑞,你怎么出来了,母亲怎样啦?”
“岛主陪着母亲呢。”瑶瑞看他们三兄弟的异样,不禁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没什么大事,就是岛上丢了一只船。”闾丘东厢微微一笑。
闾丘幻看了他一眼,闾丘东厢脸色一沉,闾丘幻只得低下头,脸色却异样阴郁。瑶瑞知道闾丘东厢终年不上岛,岛上的事情轮不到他发火,况且只是丢了一只船而已。毕方岛后山有上好树木,随时可以造船。
瑶瑞想起了什么,声音一紧:“是兮儿出事了么?”
闾丘幻猛然抬眼看她。闾丘西厢抢在闾丘幻前头接过去:“三妹想多了,真的只是船丢了。还走失了一个熟练艄公,大哥才发火。”
“是兮儿出事了么?”瑶瑞不看闾丘东厢与闾丘西厢,只是直勾勾盯着闾丘幻,一字一顿又问了一遍。刚刚瑶瑞只是三分猜测,可是闾丘幻一下就变了脸,闾丘西厢又急忙掩饰,让瑶瑞更加肯定自己猜对了七分。
“三姐,兮儿嫁给了袁深问”闾丘幻扛不住瑶瑞的眼神,低声吼道,很是气愤。
“什么时候的事情?”瑶瑞问道,不禁生疑。兮儿什么时候认识了袁深问?况且袁深问刚刚娶了功仪紫陌,怎么突然又娶闾丘兮兮?
“就是昨天刚刚我们的密探从龙德山飞鸽传书而来。”闾丘西厢见已经瞒不住了,索性告诉了瑶瑞,一如既往冷漠道,声音不见丝毫起伏,“而且是为妾”
“什么?”瑶瑞这才大惊,她刚刚还以为是二妻,不成想闾丘兮兮竟然是为妾“为什么?”
“不知道,”闾丘幻气愤道,“谁知兮儿是发了什么疯,她以前根本不认识袁深问。我们毕方岛还没有嫡出女儿为妾的,她算是给咱们家长了脸。过几日江湖上就全是我们家的笑话了。”
“幻儿,你不准这样说兮儿”瑶瑞厉声道,“现在抱怨有什么用,已经出了这样的事情。我觉得首先应该瞒住岛主与母亲,再想办法见兮儿一面,当面问清楚,也许兮儿有不得已的苦衷”
“怕是瞒不住”闾丘东厢忧心忡忡,“密探们传信,总会有一份绝密交到岛主手里。岛主这几日为了母亲的事情无暇它顾,这件事迟早要穿帮的。兮儿这回做得过了分,她自己的颜面不顾就算了,连累我们跟着受辱”
瑶瑞想了想,才道:“母亲挨不过几天了,这几日岛主肯定顾不上密探的事情。二哥,岛上的事情你比较熟悉,派人去趟龙德山,当面问问兮儿为何会如此。若是她真是自愿的…”
若真是自愿的,就断了她与毕方岛的关系。这话瑶瑞搁在唇边,愣是咽了回去。她终究不忍心说这么绝情之句。
闾丘西厢淡淡道:“三妹放心,我的人已经去了,当面与兮儿对质。不日会传回消息。”
戴夭桃在瑶瑞回岛第四天的时候走了,走得很安详,如同睡梦中。
闾丘里一夜之间仿似失了魂,整个人都颓废了,眼神耷拉着。瑶瑞只知道哭,嗓子都哭哑了,双目肿的睁不开,戴夭桃走的第二天,瑶瑞就开始发烧,持续的低烧,整日整夜地说胡话。
闾丘幻焦急地看着瑶瑞,他懂得瑶瑞。母亲逝世了,她连求生的本能都失去了。一直以来她一个人承受那么多的伤害与屈辱,就是为了母亲而活下去。没有了母亲,她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牵挂?
其实瑶瑞只是心痛,心揪起来了,怎么都落不下。母亲要离去,她早就做好的准备,可是真正来临那一刻,她仍像是心被挖去般疼痛。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了母亲温暖怀抱与和蔼笑容。
心理的疼痛渐渐转到身体上,她不停地发烧,烧得神智不清,后来就陷入了昏迷。连闾丘里都惊动了。他强打起精神来看瑶瑞,看到她的状况,一层薄雾拢上眼眸。她是不愿意清醒对面母亲去世的事实,下意识地想要昏迷。身体接受了这样的暗示,真的昏了过去。
闾丘东厢与闾丘西厢轮流给她输入真气护体,她的低烧怎么都降不下去,人都清醒不过来。看着她因发烧而绯红脸颊,闾丘幻咬紧唇瓣,生生咽下泪水。瑶瑞小时候不准他哭,男儿流血不流泪。后来他不敢在瑶瑞面前哭。哪怕是她已经昏迷不省人事了。
昏迷中,瑶瑞并不轻松,开始时的梦境中还有母亲影子,后来就是些妖魔鬼怪、光怪陆离之物,搅得她难以安宁,不停地嘶叫。
总感觉有双手抱住自己,勒得自己都透不过气。那怀抱,单薄却有力量,淡淡清香萦绕。瑶瑞想睁眼看抱着自己的是谁。无奈眼皮却撑不起一方光明。不一会儿又是沉沉的黑暗,无边无涯。
有几次,总是梦到自己站在崖边,第五斜照就在不远处,瑶瑞大声喊他救命,然后一个力道,自己直直坠了下去,第五斜照含笑漠然地看着;有时又会梦到在船上,与母亲并排坐着。海里腾起恶龙,咬住了自己的胳膊,把自己往海里拖。母亲在一旁哭得歇斯底里。
身子渐渐冷了,每个毛孔里都是冷气,手脚冻得直抽搐。瑶瑞下意识想缩回去,无奈有力道抵住自己。有暖气强行拥入体内,与寒气激烈相交,瑶瑞身体止不住地发抖。
牙关冲破,暖气呈破竹之势,涌入五脏六腑。四周的死寂消散,有人焦急低语:“怎么回事,为何她还是昏迷?”
“只怕是她自己不愿意醒来。”有人回答。
瑶瑞眼皮微动,被闾丘幻看到,他大喜:“大哥,三姐好像有些动静了。”
在一旁焦头烂额的闾丘东厢急忙坐过去,将瑶瑞的手腕扣住,半晌,舒了一口气:“她的脉象终于平和了,看来不久就会醒来。”
闾丘幻眼眶微热,撇过头去。
脑袋不再沉重,瑶瑞缓缓睁开眼。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四周的景色稍有变化,终究还是老样子。闾丘幻趴在她的床边睡熟了,眼底淡淡阴影,瑶瑞见他睡梦中仍蹙着眉头,全神戒备模样,不禁心疼,伸手想替他抚平眉心。
感觉到动静,闾丘幻倏地睁开眼,机警如猎豹。这样警戒倒令瑶瑞愣了一下,他一个不管世事的大户少爷,怎么会有这样熟练的防备功夫?见瑶瑞正愣愣看着自己,闾丘幻欣喜道:“三姐,你终于醒了,你都昏迷六天六夜了。”
瑶瑞原本想给他一个宽慰笑容,突然听说自己昏迷了六天六夜,挣扎着要坐起来:“那母亲…”
母亲出殡了么?想到母亲已去,瑶瑞的心不自觉揪起。
“三姐放心,岛主不会不等三姐送母亲最后一程。母亲明日才出殡。”闾丘幻知道瑶瑞心中所想。瑶瑞松了一口气,刚刚猛然挣扎,脑袋有些发昏,片刻天旋地转,坐都坐不稳。
闾丘幻将她搂在怀里。他尚未成年,虽高大,却很瘦,肩膀很薄。瑶瑞想起睡梦中那个怀抱,终于知道,一直守护自己的,都是闾丘幻。
戴夭桃的葬礼办得极其简单,没有通知江湖别处人家,只是瑶瑞他们兄妹为其送行。闾丘里说戴夭桃一生被凡事聒噪,她走之日,就让她安安静静地里去,不要繁文缛节打扰她。
瑶瑞听到这话,心里疼得厉害。这一世,懂得母亲的人,总是闾丘里。这二十几年,他们是怎么过来的?瑶瑞觉得母亲就是被这种心酸折磨而去的。
后山的一块土地,可以远观大海,背靠府邸,闾丘里大肆修整,作为戴夭桃的墓地,修的精致华美,四周摆满了海棠,那是戴夭桃一世最爱的花。瑶瑞看着那一方净土,觉得母亲这一世,有闾丘里这样的男人爱着,也算灰暗人生里一抹亮色。将来她去之日,谁会为了她修建这样的陵墓?
这哪里是陵墓,更像是新房。
瑶瑞长跪在戴夭桃的墓前,不起身。葬礼结束后,大家都缓了一口气,只有闾丘幻陪瑶瑞跪在那里。闾丘东厢与闾丘西厢来劝了瑶瑞几次,见她脸上的绝望与冷然,渐渐放弃了,任由她跪着。
是夜,下起了大雨,电闪雷鸣。瑶瑞跪了,雨水在身后形成小小洼坑。闾丘幻眼眶全红了,外袍月兑下,撑起形同帐篷,支在瑶瑞头顶。瑶瑞心中仍是紧紧地疼着,仿佛生活如同一场梦境,怎么都醒不过来。
一个闪电,微弱亮光处瑶瑞脸色苍白如纸。闾丘幻将衣服一扔,打横将她抱起。用力过大,自己差点后栽一个跟头——他想象中瑶瑞应该不是这样轻。她以前也瘦,但是不曾这般单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