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宣送走一个病人,整理好医箱,正准备出门,忽然听马蹄声响,马上人锦衣华服,在院子里下马。
“上陌?”任宣意外,“夫人说你不舒服,刚派人来找我过去给你看病,你到底哪里不适?”
元上陌眼睛有些浮肿,布满血丝,整张脸有种不正常的灰白,他打了个哈欠,很疲倦地揉揉眼:“没什么。只是这些天熬多了夜,让我睡一会儿。”说着便往里去,滚到床上,只觉得整个身子都在往下沉,要沉进梦乡。
“你来我这里,就是为了睡觉?”
“要在家里睡,我老娘又要问这问那了。躲到客栈睡,还是被她知道了,看,都来找你了。我只有到你这儿睡了,你可别告诉她。”元上陌困死了,翻了个身,整个人深深陷进枕头里,闭着眼睛道,“好了,任宣,不用诊脉不用开药,只要让我好好睡一觉就行了。”
话音才落地,他的呼吸就平稳悠长起来,进入睡乡。
这一睡,一直睡到晚上,任宣点起灯烛,元上陌迷朦地睁开眼,“什么时辰了?”
“亥时了。”
元上陌一骨碌爬起来,“糟,晚了!”
“什么晚了?”任宣把他位到椅子上坐下,不由分说搭住他的脉门,诊听片时,皱眉道,“难怪夫人忧心,她看你面色浮肿,精神恍惚,还以为你遇上什么吸阳气的妖怪了。”
元上陌失笑:“你也信这个?”
“但你气血虚浮,肝火内燥,你有几天没睡了?”
“都没怎么好睡,今天算睡得最长了。”
任宣奇道:“那你是晚上都干什么去了?”
这话一问,元上陌笑了。这一笑,仿佛抹去了脸上所有的疲色,整张脸都发出光芒来,“我们这么好的兄弟,我也不瞒你,但是我老娘问起,你可要替我保密。”
任宣点点头,不知道有什么事情可以令他这样兴奋。
“我每天晚上都去尚家。”
“尚家?”
“带良言出去玩啊!”元上陌扬眉道,“你知道就她那个脾气,被你姨父关着不让出门,弄不好就要闷出毛病来。白天我不想惊动人,就晚上带她出来。”
任宣震惊:“你每晚带她出门,整夜不归?”
“放心,天亮前我就把她送回去,现在尚家没一个人知道……喂,任宣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没、没什么……”任宣强笑一下,“表妹她,愿意跟你出来?”
“我要去晚了一点,她还要等得不耐烦呢!”元上陌道,分明是抱怨的语气,笑意却忍不住露了出来,“我得走了,她发起脾气来可不好对付。”
“上陌——”任宣唤住他,灯影下神色变幻,内心挣扎,却仍然忍不住问,“你们……晚上去哪里?”
“赌坊。”
“赌坊?!”任宣失声道,“良言怎么会去赌坊?!”
“她赌得比我厉害!”而且常常输,元上陌在心里补充,看到好友震惊到快要晕厥的表情,他笑了,“呵呵,任宣,你不必再为她扯谎了,什么温柔娴良,我根本不稀罕!我就是想要个可以玩得开心聊得痛快的妻子,有这样的人做伴,一辈子都不会寂寞!”
说罢,他快步出去,去赴这深夜的约会。
桑桑的确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她在墙根下不停地来回走动,墙外有一丝儿动静就忍不住张望,当然,隔着一面墙,她什么也看不到!她懊恼地踢走一块石子儿,死元上陌,竟然迟到!
就在这个时候,墙外响起马蹄声,接她的人来了。
“这么晚才来!我昨晚跟那个胖子约了今天晚上亥时开始的!”桑桑压着嗓子表示不满,忽然发现今晚的交通工具是一匹马而不是马车,“咦”了一声,“今天骑马?”
“我就知道你这女赌鬼等不及了,没空换车子,你就将就一下吧!”他把她扶上去,自己跟着上去,一抖缰绳,往赌坊去。
风冷冽,马颠簸,桑桑的后背贴着元上陌的胸膛,隔着衣服仿佛还可以感觉到他的体温,到了目的地的时候,桑桑的脸有点发烫,道:“我怀疑你是故意骑马的。”
“真是没时间换啊!”元上陌叫屈,忽然发现她的脸发红,眉眼立刻变了,笑嘻嘻道,“你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在变相地吃我豆腐!”
“啧啧,你这女人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元上陌叹气,原本想逼得她害一回羞呢,“不过你既然都这么说了,我要没点行动岂非岂不住你?”他的手搭上她的肩,桑桑往一边躲,却没躲开,两个人就这么推推搡搡勾勾搭搭地进了堵坊。
约好的那个胖子,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长得真是胖,都快抵上桑桑两个人。菜鸟一只。赌坊的许多人都要拉着他赌,想骗他的钱。
桑桑也是不折不扣的菜鸟一只,除非压花,不然跟谁赌都输得很惨,唯有碰上这个人,才算赌逢敌手——两人都是只靠手气不懂技巧的低级菜鸟——于是每次都约好一起。
赌坊的人原本不愿意眼睁睁错失两只大肥羊,奈何元上陌坐在旁边压阵,也只好作罢。
于是今夜桑桑又开始了赌逢对手的欢乐之旅。
“元上陌,元上陌,今天我赢了哎!”
桑桑兴奋地举着今天的收获,递给旁边的元上陌看。元上陌没有反应,原来靠着椅子睡着了。
“元上陌!”她推醒他,“你真是越来越会睡了!这样也能睡着!”
元上陌犹打着哈欠,“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白天睡一整天?”
“别告诉我你白天都忙着工作!”像这样的富家少爷,除了玩乐,还不就是睡觉。
元上陌没好气地笑了一下,也没多说,接过她手里的钱拈了拈,“嗯,够我们吃两碗面了,还可以多加个鸡蛋。”
“没问题!”桑桑豪爽地答应,“今晚我请客!”
面上来了,热气腾腾。
靠着风炉,暖融融,元上陌的睡意又袭来了。
下午在任宣那儿睡的一觉,好像是把所有的瞌睡虫都勾引了出来,前几天明明更疲倦,都没有这么渴睡。
他觉得只要把头搁在桌面上,立刻就能呼呼大睡。
桑桑看他筷子插在碗里,手压着筷子,下巴搁在手上,上下眼皮像是在打架。
“喂……”她敲敲他的碗,“你真的这么困?白天都干什么去了?”
“去客栈,去布庄,去酒窖……”他的眼睛勉强撑开一条缝,口齿开始不清,“你以为我不用做事的……元家就我这么一个儿子,我不做谁做……”
“你真的没睡?”桑桑又吃惊又讶异,“那你还整晚整晚带我出来玩。”
“我要不带你出来,你闷得住吗?”元上陌道,“谁叫你要装疯?不然我带未婚妻出门何必要偷偷模模趁晚上?”忽然他睁开眼睛,正色起来,“良言,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装疯?到底你有什么难处?告诉我,我帮你。”
灯笼的昏黄光线下,他的脸色有点憔悴,如果仔细一点,可以看到很明显的黑眼圈,已经怎么遮也遮不住的疲倦。
然而她一直都不是仔细的人,尤其是对元上陌。
第一次见到他,就觉得他笑得太嚣张,后来又知道他就是导致任宣和尚良言不能在一起的关键人物,更是觉得他碍眼。
直到他看出她装疯,带她出门,元上陌在她的心目中,才中想象中的敌人变成朋友。变成那种吃喝玩乐的朋友。是在这样的人面前,她非常放松。相较于在尚家的寂寞,以及在任宣面前扮演尚良言的拘束,她更喜欢跟元上陌在一起。因为唯有这个时候,她才觉得自己是路桑桑。
然而看着面前这张因熬夜而显得憔悴的脸,她忽然希望自己就是尚良言。
如果她是尚良言,年底嫁给他,夫妻两个,要去哪里玩,就去哪里玩,不用这样偷偷模模,他也不用这么辛苦……
不,不,怎么可以这么想?桑桑被自己的念头吓住了,你忘记了尚良言和任宣吗?你只想到你自己?——而且,你不打算回去了吗?!什么嫁给他,怎么可以?!
她胡乱拍打自己的脸,要把这可怕的念头赶出去。
“良言?”元上陌拉住她开不断拍脸的手,“你干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桑桑爬在桌子上,勉强道。
“既然你不愿意说,我也不勉强。”元上陌看着他,眸子里有一种非常透彻的清亮,“只是你要知道,我是可以帮你的。”
“要你退婚,可以吗?”
“什么?!”清亮诚恳的神情立刻不见了,转瞬被暴怒取代,元上陌咬牙道,“你知不知道好歹?还是你脑子有问题?我到底哪里不好?你再说这种话,我可不客气了!”
“我就随便一说,你那么大声干嘛?”桑桑闷闷道,“吃你的面吧。还有啊,明天你好好睡一觉吧,不用陪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