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屋子人都不吭声了。锦红抠着手指头,伸出脚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桌子腿儿,发出单调的笃笃声。她突然抬起头,似笑非笑地说:“要不,咱们去找找冯先生?几百块钱对他来说也不过是小意思……”
柳承贵将烟袋锅子在炕沿上当当当敲了几下,冷着脸说:“我们再穷,还不至于跑到人家门上讨饭去。人家明里不说,背后还不把大牙笑掉呢……”
话音未落,忽听院子里有人清朗地叫了一声:“柳前辈在吗?”。
柳絮身子一僵,不由自主就站了起来。
锦红抿嘴咯咯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柳承贵脸上微微露出两分诧异的神色,忙不迭迎了出去,紧着把冯思齐往屋里让,一边含笑道:“冯先生,是路过吗?”。
柳絮一眼瞧见他手中拎着一件破羊皮袄,正是年前柴房里受伤的那小伙子穿走的父亲那一件,顿时脸色一变。当时对那年轻人说让他过一两天就悄悄把袄子送回来,谁知年都过完了却泥牛入海无消息;父亲问起来,她没有办法,只得暂且支吾着。当柳絮已将此事渐渐忘了的时候,它却突然间跳了出来。
冯思齐已经将那袄子递了过来,微笑道:“就算是吧……我看见院门敞开着,门把手上挂着这件衣服,不知道是谁的,就拿了进来。”
柳承贵惊诧道:“这不是我的那件?”转头瞧着柳絮,“你不是说借给了梨花婶儿的男人?”
柳絮忙劈手将那袄子抢了过来,嗫嚅道:“是,对呀,嗯,本来说就借两天,谁知道穿去了这么久……今儿梨花婶儿过来还衣服,我站在门口跟她说了一会话,就随手挂在门上忘了拿进来了……”她不惯说谎,脸上一红,赶紧转了话题,向冯思齐微笑道:“冯先生怎么想起来过来了?”
冯思齐顿了顿,笑道:“昨天听我庶母说你们下周就要去春明登台了,恭喜恭喜。”他说到这里,神色间略有些踌躇,终于还是微笑说道:“听她说应该置办几身好些的戏服,我想着刚过完年,柳前辈兴许手头上有些拮据,所以今天忙完了差使,我就自作主张跑了过来……”
说到这里,他伸手从怀里西装口袋中掏出一个红封套,神情倒略有些忸怩起来,“这里有五百块钱,老前辈不妨先拿去用一用,应应急。”
锦红两手一拍,咯咯笑道:“冯少爷,咱俩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啊。我刚跟当家的说,实在没辙就去求冯少爷帮帮忙,您立刻就送钱来了……”
她只管以手掩口咯咯笑着,福生却是站在她身旁,沉着脸一言不发。
柳承贵吸了两口烟,没有接那红封套,脸上的笑容有点僵,沉默了片刻方才开口笑道:“这可不敢当了冯先生。这么多钱我们怎么好拿呢?您已经帮了我们几次了,这个钱柳某万万不能收,还请您收回去。”
冯思齐道:“我确实是冒昧了……可是据我庶母说,好一些的行头价格不菲。”他抬眼悄悄望了望柳絮,后者唇边含了轻笑也正偷偷地瞧着他。冯思齐便冲她灿然一笑,调转了目光,复又望着柳承贵,诚恳地说道:“柳前辈如果觉得很不妥当的话,就当是我借给前辈的好了。什么时候有钱了还我就成。”
柳承贵将他两个人的神态举止尽数瞧在了眼里,不觉笑容尽收,微微皱起了眉,半晌无语,只是啪嗒啪嗒叨着烟袋猛吸了几口,方面无表情地淡淡道:“不用了冯先生,谢谢您的好意。柳某自会去想办法,就不劳您破费了。”
冯思齐没想到他拒绝得这样干脆,神情在转瞬间又突然变得颇有几分冷淡,不禁有些难堪,勉强笑道:“也好……”
柳絮非常意外,睁大眼睛瞅着父亲,再偷眼瞥到冯思齐脸上的尴尬,心里老大的不忍,皱眉低声道:“爹,您……”
柳承贵却忽然冲着她大声斥道:“马上就要去登台了,却在这里偷懒!都什么时候了,你们怎么还不去练功?!”
柳絮吃了一吓,脸上茫然地瞅着父亲,嘴唇动了动,却没出声。也没有动。
冯思齐此时却已经很有些局促了,不禁站起身勉强笑道:“那,我就不打扰了。预祝大家下周来个开门红,讨个满堂彩!我先走了。”
他将手里的礼帽戴好,礼貌地向柳承贵微微欠了欠身子,眼角余光极快地向柳絮一扫,深深看了她一眼,便开门走了出去。
徒弟们见师傅脸色不好看,暗自吐了吐舌头,抬起脚屏息鱼贯而出。柳絮两道秀眉微微拧着,迸了半晌,方半嗔半恼地说道:“爹!您对冯先生怎么这么不客气!人家也是好意来的,让您说的坐不住了都!人家上次替咱们解了围,这次又帮咱们这么大的忙,您不说感谢感谢反倒给人家脸子看,您这是干嘛呀?”
柳承贵两眼一瞪,冷着脸道:“你小孩子家家的懂个屁!你哪里知道人心险恶……这姓冯的屡次三番帮咱们,他一个有钱的公子哥儿,图的什么?动不动就拿钱出来,你们这点儿大的小女孩子没见过世面,只道他是好心,人又长得好,还不渐渐就上了他的道儿?我宁可你跟他远着些……”
柳絮听他这样说,腾地站了起来,紧紧咬着嘴唇,脸上红了又白,高声道:“照您这么说,这世上有钱的男人都是下流的了?就没好人了?”
“我可没这么说,好人有,少!”柳承贵的脸沉得象要滴下水来,不觉提高了声音,闷声道:“有钱的男人谁不喜欢三妻四妾?仗着有两个臭钱勾引良家女子,始乱终弃的还少吗?想当年……”
他猛然呛了一口烟,剧烈地咳嗽起来,柳絮慌忙上前替他轻轻拍着背。好半晌,柳承贵才渐渐平静了下来,脸隐在淡淡的烟雾之下,眼中那一抹痛苦的挣扎也显得虚无缥缈,不太真实了。他长叹了一口气,抬眼望着女儿,语气轻柔下来:
“絮儿,咱们这样的出身,有不了什么大出息,守着多大的碗就吃多大的饭,切不可眼睛长在头顶上,老望着那高枝儿。那深宅大院里的龌龊事儿就多了,不是你该去的地方;那些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也不是你的终身依靠,切不可动那些心思……将来,爹给你捡个本本份份跟咱们门当户对的好小伙子,踏踏实实过个小日子也就罢了……”
柳絮的脸涨得通红,眉紧紧皱了起来,不耐烦地嗔道:“爹您今儿这是怎么了,有的没的扯上这一车疯话……”边说,边扭了身子不住地捻着辫梢,手指却微微有些颤抖。
“我全是为了你好,丫头,你一定得听爹的,爹不能眼瞅着你吃亏上当!爹老了,实在是怕了……”他的声音竟微微有些哽咽,头低垂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