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思齐静静地站在那里,背脊挺得直直的,长长吸了口气,对周围的人完全视若无睹,拉着柳絮闷着头便走。一口气走到路边,方站住脚,扭过脸郑重地看定了柳絮,冲口而出道:“絮儿,我不想再让你受委屈了。我要离婚。”
柳絮身子一震,猛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
冯思齐咬了咬嘴唇,沉默了片刻,轻声道:“絮儿,你现在对我冷淡了很多,我看得出。我知道,你虽然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有些怪我的。可是,我跟丹桦毕竟相爱过,在那种情形下,我不能弃她于不顾……”
柳絮眸中一暗,几不可闻地淡淡道:“可是你刚才又说……”
“是的,她现在的身体竟然慢慢好起来了,实在是不可思议你无法想象我现在的心情……”
“我能想象……你当然是高兴极了。”柳絮低头有一搭无一搭地踢着脚下的小石子儿,脸上淡淡地笑了笑,硬着心肠说道:“你不用为难,你和陶小姐好好过日子吧,你们本来就是天生一对至于我……你不用担心,我会努力忘了你,努力忘了跟你在一起的这段日子,就当我们从来没有认识过……”
她面无表情地说着,心里一阵酸楚,有什么东西猛地梗住喉咙。她飞快地扭过脸去,不着痕迹地用手背揉了揉眼睛。
“你说的是什么话你要忘了我?就当从来没有认识过我?”冯思齐用力扳住她的肩膀,眼睛里闪着两小簇焦灼而痛楚的火苗,低低叫了一声:“絮儿你不见了的这些日子,你不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每天象没头的苍蝇一样到处乱转,吃不下睡不着,到处找你又找不到,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时时刻刻担心你遇到了不测就从这几天,我才发现你对我来说有多重要,我不能没有你絮儿……”他热切而纠结地看定了柳絮的眼睛,郑重地说道:“你给我一点时间,再耐心地等一等,我会慢慢地跟丹桦讲清楚,等她身体完全好了,我就提出离婚。”
柳絮抬起头,望着冯思齐焦灼的眼睛,目光变得柔和下来。她抿着嘴轻轻一笑,低低说道:“真的吗?那么,我等你……”
心里的阴云被一扫而空,柳絮顿时觉得整个人都轻快了起来。常五爷的汽车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她忽然想起一事,低低叫了一声:“锦红还在烟馆里,她抽上大烟了,怎么办?”
冯思齐生平最恨鸦片,他**的卧室里便是经年不散的那种鸦片烟异香异气的味道,此时听了柳絮的话便微微皱起了眉,说道:“送到医院去戒烟吧,不过也得要她本人愿意才好……”
柳絮咬了咬嘴唇,问道:“还是去仁爱医院么?”
冯思齐摇了摇头:“刚一打仗,布朗博士就回国了。没关系,去别家也是一样的,我认识一家日本医院,里面有专门戒烟的部门……但是,锦红现在不是跟那个常五爷……”他微微踌躇了一下:“我们插手管这样的事方便吗?”。
“什么常五爷?那根本就不是个人,是畜生”愤怒使柳絮的脸涨得通红:“你没有看见锦红的样子,她再跟那畜生混在一起,迟早得折磨死咱们现在就去烟馆把她拉出来,立刻去医院……”话说到这儿,柳絮忽然停住了口。
算着时间,福生应该马上就返回来了,米店跟对面的烟馆只一条马路之隔,她拿不准福生见到锦红如今的样子会是什么态度。也许盛怒之下会恶语相向?锦红现在的样子实在是受不得刺激了……一念及此,柳絮立刻转头对静立在不远处的秀芝轻叫一声:“秀芝,我跟冯先生有点事要到别处一趟,等会福生回来,你们拉着粮食先回去吧。”
秀芝面对今天突然出现的这么多奇异的人和事,早已经懵了。听见柳絮的吩咐,唯有迷惑的点头。
推开烟馆的隔门,只觉得光线晦暗不清,满屋子鸦片呛人的气息。乍从明亮处进到这样昏暗的所在,柳絮的眼睛一时间有些失明。待到终于适应了一些,这才勉强看到里外两大间屋子摆满了窄窄的烟榻,两两相对,中间小几上亮着昏暗的取灯,榻上躺满了病恹恹的人,就着烟灯在喷云吐雾,脸隐在烟雾之后,面目模糊不清。
柳絮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合,况且烟馆一般是女人的禁地,她心里惴惴地打着鼓,紧紧地跟在冯思齐身后,手里心攥出了汗。
屋子里充满了恹恹而暧昧的黯败气息,空气凝固不动,令人窒息。但躺在榻上端着烟枪的众人却仿佛很享受这种窒息,见有人进来亦是面无表情,眼皮都懒怠抬,自顾自地**着。
有伙计上前招呼,见是一男一女,脸上露出诧异而冷漠的神情。
冯思齐用身子遮住柳絮,客气地说:“小哥儿,我们来找个人——一个女人。”
伙计上下打量了他几眼,不耐烦地向角落里努了努嘴儿:“喏,那边不是?快把那婆子拉走,不让她进来就在门口发癫,掌柜的差点把她扔到大街上去女人还泡烟馆,丢人现世的……”
冯思齐局促地向那伙计点了个头,柳絮已当先急步走了过去。
绕过一张张矮榻,磕磕绊绊走到角落里,柳絮瞪大了眼睛,果然见靠墙一张烟榻上躺着锦红。
她就那样半闭着眼睛躺在男人堆里,嘴里街着烟枪,一脸迷迷怔怔陶醉的样子;一条腿悬在榻外,脚上穿着白布袜子,绣花鞋已不知去向。
柳絮紧紧咬着嘴唇走过去,轻轻摇了摇锦红的肩膀,在她耳边轻声道:“锦红锦红快跟我出去看看你的样子……”
锦红眼睛也不睁,嘴里含量混不清地“唔唔”了两声,依然故我地在太虚幻境中神游。
柳絮一咬牙,猛地将她手里的烟枪夺了下来,大声喝道:“起来你给我起来快跟我走,你想死在这里吗?”。边说,边用力要将她拽起来。
锦红猛然被人抢了烟,顿时大怒,睁眼见是柳絮,便两腿乱踢,满嘴里叫嚷起来:“还给我给我你算是什么东西也来管我”一边嚷着,一边扑过来抢她的烟枪。
柳絮一声不吭,将烟枪藏在身后,转脸急促地冲冯思齐叫道:“快来帮我”
冯思齐略略迟疑了一下,便走上来奋力将锦红的一双胳膊捺住,柳絮抱着她的腰,两个人拼命将她向门口拖去。
锦红顷刻间又发了狂,疯了一般连踢带打,冯思齐的脸上猛不防被她挠了两道子,火辣辣地痛。他负痛之下手上力气一松,锦红“嗷”地尖叫一声,趁机当胸猛推了柳絮一把,抢过烟枪立刻重新倒在了榻上。
柳絮万料不到她病恹恹的一个人,力气竟如此之大,被她猛力一推之下,立足不稳,踉踉呛呛倒退几步,被地下的脚凳一绊,跌倒在地。额头磕在桌角上,登时血流如注。
她只觉得脸上热乎乎的有东西淌了下来,伸手一模,昏暗中只见手上粘粘的一片暗红。冯思齐丢下锦红两步冲了过来,蹲子一迭声急切地问道:“絮儿你没事吧?”
柳絮扶着桌子困难地站起身,脑袋里嗡嗡一片。她勉强站定了身子,重新迈步走到榻边,一伸手死死揪住锦红的衣襟,痛心地说道:“锦红,你不能再这么糟蹋自己了,你会死在这里的你知道吗?跟我走吧,咱们去戒烟你会好起来的,相信我……”
她用手捂住额头,还是有鲜血一滴一滴滑落下来,热热地滴在了锦红的脸上。
锦红用手在脸上一抹,身子微微一震,木然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东西。她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依旧是默然地继续抽了一口烟。
柳絮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柔声道:“走吧,好吗?”。
锦红的手微微向后一缩,却被柳絮用力握住没有挣月兑。这一次她没有再胡乱挣扎,被柳絮一拉也就顺从地起了身。冯思齐在一侧轻轻扶住她另一只胳膊,三个人默默地走出了烟馆。
锦红住进了医院里,医生仔细定了疗程,嘱咐冯柳二人,戒烟的第一阶段最为重要,万不可前功尽弃,一定要时刻留人在病人身边照看着。
柳絮笑了笑,说:“知道了。”
锦红打了针,在床上闭着眼睛睡着了。柳絮这才在冯思齐的陪同下去另外的诊室将额头上的伤口包扎了一上。
冯思齐心痛地望着她额头上雪白的纱布,不禁叹息道:“絮儿,你对人这么好,别人未必领情的……”
柳絮理了理额前的发丝,微笑道:“朋友姐妹之间还要计较得这么清楚?”
两个人说着话,慢慢踱到医院长廊外边,这才稍稍透了口气。冯思齐用手指轻轻模了模柳絮的额头,柔声道:“还疼吗?”。
柳絮嘴角向上一勾,正要答话,忽然之间,感觉有两道犀利的目光从不远处直直地扫到自己脸上,令人身上一寒。同时,一个熟悉的娇俏的声音清清亮亮传入耳内:“思齐,你跟柳妹妹也在这里呀?”
柳絮抬头,见陶丹桦在两个丫头的陪伴下,正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一路娉娉婷婷地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