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所有的豆腐又卖光了,柳絮心中却觉得有哪里不对,正纳闷着,忽然一辆熟悉的汽车一路轧着路上的积水飞驰了过来,停在了门口。
车门一开,一个穿着丝绒斗篷的贵妇下了车,一路笑着走了过来,丫头在后头打着伞。
“四姨女乃女乃”柳絮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哎哟絮儿哇,你这儿可真难找我打听了好多人才找来的呢”四姨娘仍一如往昔地不笑不说话,满面春风莺声呖呖地一路笑着走了过来,两手一拍,神秘地说道:
“絮儿,这回你要发达了有大贵人指名要听你的戏”
“四姨女乃女乃说什么,我不明白”,柳絮将四姨娘让进铺子里坐下,一边拿抹布擦着桌子,一边淡淡说道:“我早就不唱了,贵人跟我也没什么关系。”
四姨娘吃了个软钉子,却一点也不懊恼,自顾自将丝绒斗篷解下来,随手递到丫头手里,压低了声音半敬畏半神秘地说道:“吴大帅算是完了,气数已尽,带了几个人逃到南方去了。你可知道现如今咱们北京城在谁手里?是关外的张大帅这张大帅最器重的是谁?是少帅六公子。我说的这位贵人就是少帅手下的一名爱将……”
柳絮忽然心里一动,话到嘴边终于还是没言语。
四姨娘犹自绘声绘色往下说道:“这个人,听说跟少帅的交情可是不浅。有回不知道打哪儿,少帅一马当先冲在前头,炮弹来了,多亏这个人冲上去把他扑翻在地,要不然还不知道怎么样呢,少帅从此对他极是器重,又是赏赐又是封官的……以前陈师长的府邸,现在也是这个人进去住啦”
柳絮由不得问了一句:“这人姓什么?”
四姨娘道:“姓宋”
“哦……”柳絮脸上微微一笑,低下头拿抹布不紧不慢地继续擦着桌子。
四姨娘见她不为所动的样子,忙往跟前凑了凑,一把将她手里的抹布抢下来扔到一边,道:“谁成想这宋旅长竟也爱听戏今儿派了个副官来找我,说正碰上这宋长官的乔迁之喜,要请京城里的各名角进府去唱一天堂会,点名要你去我说你早已不在春明了,如今已不唱了,那副官不依,限令三天必须找出你的人来……絮儿,这些军爷们哪有一个好惹的?我这妇道人家哪儿敢得罪了他们?你就看在咱们相识一场的份儿上,卖给你四姨这个面子,去一趟好不好?”
四姨娘紧握着柳絮的手,眼睛眨动着,言辞极为恳切。
柳絮轻轻抽出手,不置可否。
四姨娘又道:“这宋旅长乔迁之日,听说少帅都会亲自过府去道贺,你说他如今可有多得宠?这么红的人物指名要你去,你这面子可有多大还愁今后没有荣华富贵吗?以后还得请絮儿你多多提携提携你四姨呢”。
她亲热地搂住柳絮的肩,谦卑地笑道:“换了新政府,常五爷上下打点,独独这宋旅长不好相与,几次登门求见都没成。最后一次选了四个绝色的丫头带了三万的现洋去的,才勉强让见了一面……真是想不到絮儿你竟然有这么大的面子说来也奇怪,他人在关外,居然知道你……”
四姨娘语气谦恭中又透着些惊讶,更多的是有些后悔——早知道柳絮能这么投大人物的眼缘,当初无论无何不该那么轻易就跟她解除合同的。
柳絮却忽然脸上一沉,冷冷地问道:“常五爷?四个绝色的丫头三万现洋?他都收了?这么说来常五爷也算跟这宋旅长攀上交情了吗?”。
四姨娘嘿嘿一笑,不以为然地说道:“这算什么,哪个猫儿不吃腥?一朝天子一朝臣,对大家都有好处的事儿嘛,不收才是傻子呢。絮儿你不会以为真有两袖清风的人吧?那是戏文里才有的人物。”
她咯咯地笑了起来,亲昵地摇晃着柳絮的肩膀,“好絮儿,你就卖四姨一个面子嘛,好不好?全幅行头都由我来出,你只管在家吊吊嗓子,熟悉一遍戏词就好。后天一早我派人来接你,我亲自陪你到宋旅长府上去,如何?”
柳絮却已是一脸冷淡,站起身,淡淡道:“我不愿意跟达官贵人们混在一起,上不去那个台盘儿。再说这么久没唱了,戏词儿全都忘了。我还有活儿要干,四姨女乃女乃请回吧。”
四姨娘惊诧地瞅了柳絮半天,低下声音推心置月复地说道:“这么个小破铺面,有什么搞头?你从早忙到晚能赚几个子儿?有这么好的翻身机会你不抓住,那可真是傻了依我说,絮儿你还是为二少爷的事伤心呢才这么不振作,对不对?你听四姨的话,男人算什么?没一个靠得住的,女人还是得自己有钱有了钱咱什么都不怕了所以,絮儿你还是考虑考虑……”
柳絮不待她说完,已满脸不耐烦之色,自顾自整理着桌上的筷子笼,说道:“四姨女乃女乃,天气不好,您先请回吧。我也要关门了。”
四姨娘悻悻地站起身,勉强笑道:“那好,我就不打扰了。你要是改了主意随时告诉我吧”,丫头上前伺侯着她穿斗篷,她犹自慢吞吞地在那里延捱着。
莲花儿从后院里冒着雨跑进前面店堂,一挑帘子笑吟吟地走了进来,围裙擦着手,一迭声地说道:“这雨,一时半会看起来也停不了了。后头都收拾清了,絮儿我就先家去了……”她说着话,见屋里有客人,便含笑向四姨娘望去。
四姨娘听见声音,随意地回头一瞧,不觉呆怔了两秒钟,脸上浮现出一个古怪的表情,缓缓地笑道:“哎哟,这不是莲花儿?咱们主仆俩可有年头没见过了。听说你嫁了个手艺人,生了三个孩子,过得不错吧?”
莲花儿猝不及防,脸上有点变色,慌乱地瞧了一眼柳絮,忙向四姨娘曲了腿一矮身子请了个安,讷讷道:“托四姨女乃女乃的福,莲花儿家里的日子还过得去。您看着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年轻漂亮……”
四姨娘打了个哈哈,眼中精光闪烁,瞅着莲花儿,又瞧了瞧柳絮,待笑不笑地说道:“这么巧,你们俩倒认识?”
莲花儿脸色变得有些苍白,手里紧紧扯着腰上的围裙,磕磕巴巴地说:“回四女乃女乃的话,我们,也不是,也不是特别相熟,不过是,过来帮个忙……”
四姨娘脸上笑意更深,亲热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慢条斯理地说道:“咱们府里那些放出来的丫头,象你这么有福气的还真不多,你可要珍惜呀,还是多顾着自己家里头的事,别人的闲事少操些心吧”,又扭头冲柳絮开玩笑地说道:“絮儿,你别多心,我可不是指你。我是说莲花儿这东西,下这么大雨把孩子扔家里自己跑出来,这个娘是怎么当的?就说是街坊邻居关系好,也得有远有近是不是?”
莲花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唯有诺诺地点头称是。
送走了四姨娘,莲花儿解下腰上的围裙,不好意思地冲柳絮勉强一笑,道:“那什么,絮儿,我老头子这两天身上有些不爽快,反正铺面也开起来了,我想着从明天起就先不来了。你有事儿尽管让小六儿上家里找我去。”
柳絮忙笑道:“那您快回去——对了,有件事儿我想问问莲花婶儿,这两天一直忙没顾上……”
莲花儿一双眼睛却只瞧着门外,叫道:“洋车洋车”,转脸抱歉地冲柳絮笑了笑,“这雨天叫个车不容易,我先走,有事儿咱们回头再说啊”,话音未落,人已经急匆匆走了出去,跳上车,很快就消失在了雨幕中——
那雨淅淅沥沥直下了一夜,直到第二天下午也没放晴,倒真有点秋雨连绵的意思了。
饭口上生意当然极是清淡,柳絮看着空荡荡的店堂心里有点焦急。
到了快七点钟,还是不见人来,柳絮无奈地笑道:“小六儿,来顺,去把我爹喊来,今儿晚上一人两斤老豆腐,不许剩啊都给我吃光”
小六儿吐了吐舌头,“两斤?那我一直到过年都不用吃饭了。”
一家人围坐在桌前吃饭。柳承贵看着两大锅老豆腐,忍不住叹了几口气。
小六儿安慰他:“师傅,说不定马上就能有客人来呢。”
来顺点了点头,接着竖起耳朵听了听,嘘了一声,严肃地说:“有客人来了。”
柳絮笑得连连咳嗽起来,指着他俩道:“你俩唱双簧呢?”
店门大开,满耳的风雨声,柳承贵放下碗筷,朝着门外瞅了瞅,有汽车轮子轧过水面的哗哗声远远地传了过来。
柳絮接过她爹的空碗,转身去锅里又满满地盛了一碗老豆腐,还没回过头来,便听脚步杂沓,有皮靴子踏在砖地上清脆而又沉闷的声音传进耳朵里。接着,便听见小六儿诚惶诚恐地招呼了一声:
“长官,可是要吃老豆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