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全酒美 精品古风短篇 梧桐锁青花

作者 : 沐央

楔子

夜色极深,恍然间,她觉得屋里的某一个角度,有一着了青白衣裳的女子,双目含泪地看着她的婚床,看得她心有戚戚。想起来看个明白,可她新婚夫婿的臂膀,再度揽在她的腰上,芙蓉帐暧春宵短,谁还来得及去想房里是否还有另一个眼神悄然的女子。

第二日,她梳洗打扮好,夫婿轻轻地替她插上一支碧玉簪,她笑靥如花地回头看夫婿,与他的眼神绞着,恩爱非常。

就在此刻,她新房放在角落的一只梧桐纹的青花瓷,清脆地爆出一声响,裂开了,在没有人碰触,天气亦无异常的这个早晨,她与她的新婚夫婿相爱相望的瞬间,这只安静美丽的青花瓷,就这样一声一声清脆地爆裂着,一声一声,一片一片,碎成了一地的零落。

无由地觉得伤感,夫婿喊了下人进来打扫,她过去,捡起半片碎花,那么锋利的瓷口,仿佛一张咬人的嘴,咬住了她的纤指,瞬间就吞噬了她的心,然后,她便不再是她了。

一雨过天青色

那天,烟雨蒙蒙。

我站在烟雨中中等待。

这一窑瓷,将关系沈家上下十几条生命,我不容许出半点疏忽。泥色,成胚,入窑,柴火,温度,第一个过程,我都一直盯着了。我没有理由在它们即将出炉的时候走开。况且,如若不出差错,这样的烟雨天出炉的瓷,将是天下难求的雨过天青色。在陶瓷的制作过程里,雨过天青是一种非常难于制作的颜色,因为在炉里烧出来,出炉的那一瞬间必须是烟

雨天,上在釉上的颜色,对炉火的温度,以及对出炉的温度与湿度的要求都非常高。烟雨对于天青色来说,是它生命力的一部分。

这一片地,还没有人能烧出雨过天青色,若这一炉我我能成功,沈家瓷将会成为贡瓷,衰落了百年的沈家瓷将在我的手里重新拾起失落了百年的荣誉与尊严。为此,我放弃了几乎一切。不容有失。

炽热的炉门慢慢冷却,工人一个个进去了,也一个个出来了。

那件我最看好的芙蓉,有一道长长的裂纹。

那件我寄了希望的荷,只得一堆碎片。

那件本可作为贡品的龙凤,竟然一截为二。

随着这些一件一件地把我的希望撕裂,粉碎,截断的瓷器一件一件地被搬出,我知自己的脸色在这烟雨里有多么的灰败。

在烟雨最浓时,最后一件瓷器终于搬出,是梧桐。是完美无缺的梧桐。我的这一窑希望,破的破,裂的裂,碎的碎,只有这件梧桐亲手着色的梧桐,完好无损地完美成瓷,完美无损地成了我所希望的雨过天青色。我慢慢走近,伸出手抚过那件瓷,有跪地痛哭的冲动。

二女子名梧桐

梧桐日日都坐在作坊里,坐在那堆颜料中间。这里,没有人能画出比她更好的纹饰。沈家的瓷,这两年,因她独特而典雅的纹饰而小有名气。但这仍是不够的。他需要更好。沈家能做好最的瓷,连皇室都以为用沈家瓷而感觉荣耀。

那是沈家的过去。到了我这一代,沈家早已没落,非但做不出上等好瓷,反而沦落摆在街边与各式陶器为伍。我心比天高。我的父亲,因

烧出不好瓷器而抑郁而终,他与他的父亲一样,死于一窖成色惨烈的瓷。我的两位父辈,将毕生的希望,寄于一窖瓷。

瓷这东西,多变故。还是泥土时,便变数无量。这样脆弱的瓷器,又怎能承担他们一生的希望,瓷在窖里碎了。父亲也便像祖父那般,死在出炉的那些青白相间的碎片里。

我不能像我的父亲。

我要做出好瓷。我要光复沈家的荣耀。这是我活着唯一意义。

我不知道梧桐从哪里来,某日,她拦住我的车,她说:我帮你做出好瓷,你娶我,可好?

我不信女人的诳语。她有安静而清秀的脸,眉目如画。她把一件瓷器递给我看,是一只青花瓷发簪,造型倒是简约。但那色儿,我一眼便认出是难见的雨过天青色。

梧桐不会制瓷,但梧桐能画出非常美丽的纹饰。

我说:你留下来罢。但我不会娶你。

看得见她眼里的伤痕。

家业衰落,功不成,名不就,我无心娶妻。

三越退越无路

梧桐不会制瓷,但沈家的瓷器,的确因她而开始小有名气。

梧桐的心里装着我。我是知晓的。但,我从不在意。我不要娶妻生子平静生活,我要家族荣耀。我要功成名就。

这一些,梧桐都不能给我。

可这世上,又有几个女子,见我第一眼,便跟我说:我帮你做出好瓷,你娶我。

一眼看出我内心的渴望,一句便说出她内心的真实。

我喜欢真实的女子。

也喜欢,她的眉目娴然淡定。若我不是生在沈家,与这样一个聪慧从容的玲珑女子,相伴过饮茶听雨赏荷谈天的日子,

那应该是一段美妙人生。

可惜,我生在沈家。

所以,我只能与梧桐说:这一窑的瓷纹,甚好。

只能说她做的瓷纹好。否则,我还能说什么呢?说,画出这样瓷纹的女子,也极好?不能说。不可说。

她的性子,兴许会这样问:这样好的女子,你为何又不喜欢?

她爱得太炽烈。我无法给予同样的热烈,只能一步一步地后退。越退,便越没有退路。

四何小姐之心

沈家的瓷器,已经很好。甚至有消息从官府传来,说将有可能让沈家瓷再次成为官窑。沈家瓷细腻,色泽典雅,纹饰更是件件天下独一无二只此一件。因为全由梧桐一人手绘而成。只是,沈家瓷已经近两百年没有出过雨过天青瓷了。

那样可遇不可求的珍品,毕竟难得。

沈家若能出一件雨过天青瓷,成为专出贡瓷的官窑,便不再是困难。先祖当年烧出一件难得的雨过天青瓷,送作了贡瓷。可这件瓷器完好无损地入宫后,竟然在圣上跟前无故爆裂,沈家窑因此而获罪,自此风光不再。

沈家男儿,个个自出生起,便肩负光复沈家瓷的使命。成为官窑,是必然要走的一步。

有媒人来说:何知府家的小姐,美貌如花,年方十八,正是出嫁的年纪。

据闻,何家小姐端庄大方,有当家主母的风范。

媒人不断地夸耀,我抬眼看见门外,有青白的身影躲闪而过。不禁失笑,理智淡定如梧桐,也会有这样小孩子气的时刻。

何小姐的意图很简单,她倾心于我,下嫁于我,我便成了知府的女婿,让沈家瓷成为官窑,便是自己家的事情。

沈家的瓷,从来一青二白,以成色纯粹毫无瑕疵而闻名。怎可以一段婚姻为沈家换得一个名份?

五身世似谜团

梧桐,这一次,我若能烧出雨过天青瓷,我便娶你。

她抬眼看我,这样黑白分明,灵动无比的眼睛,也不是没有在我梦中出现过。

不需要太多的恩爱相思,我从来只与她说瓷器,她也从来只听着,沉吟地微笑,默默地做,轻轻地从我身后走过。

她心里有我,我是知道的。或者,因为知晓她的心思,我心里亦是有她的。

这样便好。

若能烧出一窖好瓷,那便更好。

梧桐看着我,眼神忽然深深。每当她的眼神变深的时候,我便不知道她的心思了。

她说:我帮你做出好瓷,你娶我。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子,没有父母,没有来历,甚至没有姓氏。她只说,她叫梧桐。我将她带回来,也只因她的这一句话。她果然帮我做出了好瓷,件件独一无二。可是当我越发不能明白她的眼神深深时,我才隐约地后悔,梧桐是谁?来自何方?谁家的女子?何以能画一手好画?何以有这样率真的性情?

我从未问过。而她,亦从未说过。

是怎样一个女子呢,这样的孤单。

孤单的女子梧桐这样问我:雨过天青能否烧成,要看天愿。你就不能,先娶了我么?

六树下无美人

我轻轻地拒绝了梧桐:若烧不出好瓷,我有何面目在沈家先祖前跪拜?

梧桐低头不语。

我愈加忙碌。这一窑瓷,关系到沈家的兴衰,我不能有半分松懈。

偶尔匆匆经过胚房,都见到梧桐坐在一件件泥胚的背后,和料,勾勒,着色。她愈加消瘦,清丽出尘的脸苍白着,那双眼,专注于那泥胚。她已不再抬眼看我。最后一件泥胚,梧桐画了梧桐美人。梧桐的叶子一层一层地画了上去,重重复重重,似谁的心事。只是梧桐下那个本来

应站美人的位置,一直空着。

就等这最后一件胚入窑了。梧桐画得极慢。我不容许他们去催促。

我们又等了三天,梧桐才终于从胚房走出来,她那样瘦弱,低头不说话,若不是我的女乃娘顾婶迎了过去,她差点就撞倒了院里的荷花盆。

时辰已到,我顾不及去看她如何,我亲自将瓷胚一件一件地搬入窑内。

我全神贯注。我手里的每一件,都是百年来沈家男儿的希望与梦想。

搬最后一件梧桐纹的时候,我发现梧桐树下的美人仍然没有画上去。此时让梧桐再画,早已来不及。也罢,梧桐树下无美人,也许可引凤凰来。封窑与点火的时间咬得非常紧,几乎没有任何空隙,人人如临大敌不敢有失。

封了窑,点了火。看着炉火旺盛,我的心才稍稍松下,用目光去寻梧桐。可人人都在,只除了梧桐。我问女乃娘:梧桐呢?众人的脸瞬间青白。

七伤痛道不尽

你第二次进窑的时候,梧桐姑娘说有小地方未着色,拿着颜料跟进去了呀。

有人说见到梧桐姑娘进去后又出来了。又有的说,梧桐姑娘还没有出来。

封窑的瞬间,众人都在忙乱。何况这一次,只有我搬胚入窑,大家只记着我出来了,我下令封窑了,我下令点火了。却记不得梧桐进去了。可我,分明不知道梧桐也跟了进去。

熄火!开窑!

我大喊!

工人们的犹豫,如若熄火,这一窑瓷器便等于白做。而即便熄灭了火,梧桐姑娘若在里面,也再无生还的可能。再无可能。

炉火要越烧越旺,不能熄灭。主公你要三思。

我口吐鲜血,不再言语。那样多的疼痛以似要毁灭天地的姿势袭击了我。

吐一口鲜血算什么。我已为着沈家,令我心里的女子丧命。一口鲜血,怎可道尽我心里的伤。

八瓷里与瓷外

我到底,没有哭。

心里那些伤与痛,像一炉火那般旺,在我的身体里缠缠绕绕,就是找不到出口。

哭得出来的,不算是难过。

我一个人,抱着这只天下难求的雨过天青梧桐瓷,一步一步地走进了我的卧室。我把她放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她。

那些重重复重重的梧桐叶下,原来明明空着没有绘上美人的地上,此刻站了一个女子,青白的衣裳,容颜清丽,眉宇间有小小的清愁,就那么切切地望着我。

这不是梧桐还有谁?谁还会用这样锁着清愁的目光,这样切切地望着,望着我望着她的眼。

我伸过去欲抚她的手伸到一半,就停了。我问:何以如此?你难道要我与一件瓷成亲么?

我望着她,她站在梧桐树下望着我的眼。她不答我。

烈火把她锤炼在瓷里,烈火把我隔在瓷外,瓷里瓷外,已然是隔世。她又怎么能再答我。

九名利失挚爱

人人诧异我,为何不将这一件独一无二的梧桐瓷上贡。这样的绝世珍瓷,世间再不会出第二件。

可我不。我让人到仓库去选一些旧瓷送去官府。那些瓷,已是现时沈家所能烧出的最好。雨过天青瓷,需要的是机缘。

而这件梧桐瓷,我不舍。不是因为她是珍瓷而不舍。试想,我又怎能将梧桐送走呢?

雨过天青瓷是有生命。或者,梧桐更愿意做的,是留下来。

我命人锁上了沈家祠堂的门,我不再进去跪拜。

沈家世代以烧制青花瓷为生,也以瓷为荣耀。今日,我为一已之私而置沈家荣誉于不顾,我已再无任何面目跪拜沈家先祖。

我仍日日作瓷,和泥,打胚,上色,入窑,封窑,点火,熄火,出炉。我一件一件地做。掌柜说,沈家瓷卖得极好。我已不如以前那般欣喜。夜夜回到房里,看到梧桐正静静地望住我,我便没有欣喜的理由。

我的心,渐渐地安宁。沈家世代是瓷匠,做出好瓷,是本分。而我与我的父亲,以及我的祖父,都太过于追逐功名。名利心下,又怎么能出好瓷呢?

枉我这二十五年来,一心功利,未想明白这道理。以至让我痛失了梧桐。

我未料到的是,沈家窑竟然成为了官窑。

官府派了文书来,也有别家的窑主来贺。

我未娶何知府家的小姐,我也未烧出雨过天青瓷,我已不再想让沈家瓷成为官窑,我只想做一个能烧出好瓷的瓷匠。可偏偏,一直求之不得的东西,在你忽然不求的时候,它便兴冲冲地来了。

沈家前所未有的兴奋,许多老仆都悄悄地在大门深锁的沈家祠堂前徘徊。沈家百年来的夙愿终于实现,与我的父辈们一起经历了许多失望的他们是如此的迫切。我不是不知道。

我可亦知,这一切,不会是那样简单。沈家瓷够独特,可因为功利心的驱使,我仍未能做出沈家最好的瓷。那一批从仓库里拿出来的青花瓷,好是好,却仍不是沈家的最好。若非有人从中出力,又怎么可能令沈家窑成为官窑呢?

是夜,大雨。我轻轻把梧桐抱起,我望着她的脸,那样安静淡然。

芭蕉帘外雨声急,匆匆而过的是时间。青花瓷里容颜旧,老去的只是我自己,而梧桐的美丽,永远定格在永不褪色的青花瓷里。

梧桐,你看我的脸,这两年,皱纹风生水起。

梧桐,那一位何小姐,我不应她的婚事,她便也不嫁别人。

梧桐,我若娶了别人,你定会很伤心。可是梧桐,那个何小姐,她长得多么像你。

十八年八件瓷

我答应娶何小姐的这一日,烟雨蒙蒙。我亲自制作的那一窑沈家青花瓷今天出炉。开窑的那一瞬间,烟雨正是最浓时。

这一窑瓷,件数不多,只有八件,瓶,盆,壶,罐,碗,碟,杯,最后一件,小小的,是一支簪。到今年,我与梧桐相识八年。她帮我做了三年瓷。她成为一件瓷在我房里陪了我五年。我为梧桐,作了八件青花瓷。我为梧桐,作一支瓷簪。件件都是我亲手制作,亲手送入窑。这八件瓷,件件完好无损,件件在出炉的瞬间,都成了天下难见的雨过天青色。

沈家从未烧出过这样的好瓷。

我命人打开了祠堂的门。

祭祀安静而隆重。我着了白色的袍,抱着梧桐青花瓶进去跪拜。

人人都知,我把梧桐青花瓶看作是梧桐的化身。可他们仍然诧异,只是一个绘色工的梧桐,怎有资格进沈家的祠堂呢?

梧桐当然有资格。

我心里,已然当她是我逝去的妻。我即将另娶他人。我的妻,当然应该在沈家的祠堂里接受子孙的跪拜。

十一新郎正三十

我三十岁的这一年,终于作了新郎。我娶的新娘,她长相像梧桐,性情也像梧桐。梧桐说:我帮你做好瓷,你娶我。而她说:我不知我能帮你作什么,我只能,在这里等你。

沈家窑成为官窑,自然是他的父亲心疼女儿无止境地等待的结果。

我能做出好瓷,我知道,我会令沈家瓷名副其实。

人生这样长,我可以孤独地老去,可是,我不能让沈家在我这里断了香火。沈家窑永远要出最好的瓷。

我的梧桐,那个清丽消瘦的女子,那个画得一手独特纹饰的美丽女子梧桐,她终将只能作为一件青花珍瓷,静静地安放。

在沈家的祠堂里。她也作为我的妻,静静地安放在我内心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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