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没叫我平身,只道:“她没犯甚么事,只是牛才人中毒,又才刚小产,她身为份位更低的妃嫔,却打扮得花枝招展,未免有所不妥,因此哀家命她去了钗环,在这里跪着思过。”
思过?我看是怒火攻心,要想找人迁怒泄火才是。我暗自撇嘴,但没有作声,只以眼角余光,看了看皇上。
皇上果然不高兴了,待向太后、太妃行过礼后,马上道:“牛才人中毒事出突然,邵采女肯定也是才刚知道,所谓不知者不罪,还请母后饶了她这一回罢。”
邵采女一定没想到,皇上竟会出声替她说情,一时间,她的脸上迸发出了夺目的光彩,即便没有首饰傍身,也无法掩其光芒。
我却暗暗地叹息一声,皇上哪里是要替她说情,只是恼火太后当众迁怒于他挑选的妃嫔,觉得失了脸面罢。
我想,太后到底不好太过拂了皇上的面子,所以才在皇上出声之后,很快地道:“既然皇上发话,邵采女你就起来,回房思过去罢。”
邵采女刚刚见着皇上,却马上又要被赶回房里去,那满心的不甘不愿,登时写到了脸上。她偷偷地朝皇上这边看了看,但皇上这回没有再出声帮她,因此她只能垂下头,行过礼,默默地出去了。
直到此时,我仍旧半蹲着,保持着万福的姿势,而太后却丝毫没有叫我起身的意思。
一旁的太妃看着我,若有所思。
皇上脸上有隐隐的担忧之色,但甚么也没有说。
“皇上怎么不坐?”太后出声道。
皇上看了看太妃,朝旁走了几步,于左手边第一张椅子上坐了。我想,若要严格遵守大梁国后/宫的规矩,此时太妃应该挪地方,把太后旁边的另一张主位,让给皇上的罢,毕竟她只不过是个太妃而已,虽说是皇上的生母。
瞧我,多么镇定,平日里养尊处优的小腿,都开始隐隐作痛了,居然还有心思想这个。
这时,太后出声了,但问的却是皇上,而非是我:“皇上就不问问,哀家为何不叫皇后起来?”
皇上扯着嘴角一笑,笑容很有些冷清:“母后是太后,是长辈,别说让她福身,就是让她一直跪着,儿臣又能问甚么?”
这话看似动听,却让太后为之一哽,停顿了半晌才吐出下一句话:“牛才人今日突然中毒,后又因毒后体虚而小产,皇上可知是甚么原因所致?”
皇上肃容,坐直了身子问道:“儿臣不知。不知太医可曾为牛才人诊治过了?有甚么说法?”
太后望向于我,冷声道:“若不是因为牛才人中毒与皇后有关,哀家又怎敢一直不让她起身?”
不等皇上接话,我先讶然抬头:“母后何出此言?臣妾远在甘泉宫,怎会与牛才人中毒一事有关?母后一直不让臣妾起身,臣妾还以为是自己于孝道上有亏,正暗自反省呢。”
皇上接话道:“正是,方才朕也在甘泉宫,皇后一直没出去过。”
太后冷笑道:“皇后若要作甚么,又岂会需要自己亲自动手?随便使个人便得。皇后敢说,那碗黑豆鲫鱼汤,不是你赏给牛才人的?”
由于一直半蹲着,我的两条小腿,更觉疼痛,但又不敢擅自直起身来,只得强忍着回答太后的话:“回母后,臣妾的确是赐下了黑豆鲫鱼汤,不但牛才人有一碗,马才人也有。”
皇上马上道:“既然马才人也有一碗,为何她没事,牛才人却中毒了?”
“许是她没喝罢。”太后不以为然,淡淡地道。
“不如传马才人来问一问。”太妃从旁提议道。
太后却没同意,只道:“依哀家看,当务之急,还是先验一验这黑豆鲫鱼汤,正好邹太医就在这里。”
太妃的意见被忽视,满脸的不高兴。
皇上道:“也罢,就依母后的罢,传邹太医。”
邹太医很快就赶了来,这是个白白胖胖,年约三十而无须的年轻人,他到正堂团团行礼,也不忘给我这仍旧蹲着的皇后抱了抱拳。
“邹太医,趁着皇后也在,你且去验一验那黑豆鲫鱼汤。”太后一句废话也无,马上就开始下令。
邹太医不动身,却道:“启禀太后娘娘,不用验了,牛才人中毒,正是与黑豆鲫鱼汤有关。”
太妃一拍椅子扶手,喝道:“胡闹,你身为太医署太医,怎能还没试毒,就妄下结论?”
皇上此时没有出声,但脸上的表情,已表明了他深有同感。
而那邹太医面对质疑,却不慌不忙,道:“请太妃娘娘容微臣解释,黑豆鲫鱼汤,微臣已然验过了,那汤水虽然无毒,但其中的鲫鱼,但却与牛才人安胎药中的一味甘草相冲突,两下一起食用,便成了毒药了。”
邹太医话音刚落,太后便怒喝出声:“皇后,你好歹毒的心思,竟想出这药性相克的法子来害人,定是你事先弄清了牛才人安胎药中所含的药材,再才赐下这一碗黑豆鲫鱼汤”
我慌张抬头,委委屈屈地道:“母后,那安胎药乃是长乐宫所配,淑景院所熬,里头有些甚么药材,臣妾怎会知道?就算知道,臣妾又不通医理,哪里晓得鲫鱼汤不能与甘草同食?”
太后冷笑连连:“皇上,你瞧,你瞧,皇后连牛才人所服用的安胎药出自何处都一清二楚,她还敢说自己不知道里头有些甚么药材。”
皇上沉吟着,并未出声为我辩解。对此,我很理解,而且我也不希望他替我辩解,当下,还是别让太后知道我们是一伙的好。
皇上不说话,不等于没人开腔。太妃学着太后,一声冷笑:“太后所言差矣,既是甘草与鲫鱼相克,何以断定是鲫鱼克了甘草,而不是甘草克了鲫鱼?”
太后马上反驳:“太妃竟连这道理也弄不明白?因为哀家的安胎药在先,皇后的黑豆鲫鱼汤在后。皇后在送此汤来之前,知晓安胎药,而哀家送安胎药来时,并不知皇后要送甚么黑豆鲫鱼汤。”
太妃好心帮我,却落了一通数落,脸上讪讪的,忙端起一盏茶,把头垂了下去。
虽说太妃平日里挺讨人厌,上回还挖了个大坑让我跳,但我这人向来恩怨分明,此刻她帮我,我还是感激的,这份人情,我记在心里了。
太后见到太妃如此,面有得色,转向皇上,问道:“不知皇上对此有甚么看法?”
皇上看向于我,眼神复杂,是在怪我行事鲁莽,让人抓住了破绽?还是可怜我证据确凿,马上就要受罚?亦或是在考虑,如何才能救我?
我回望皇上,满脸委屈:“若真是臣妾所为,臣妾甘愿受罚,可牛才人并非只食用了黑豆鲫鱼汤,焉知她不是因为吃了别的甚么,才导致中毒的?”
皇上马上回应了我的话,道:“皇后此言有理,不知牛才人今日还食用过甚么,就让邹太医一并去查一查罢。”
我轻声道:“臣妾以为,牛才人服用过的安胎药,也得查,以示公平,免得事后有人嚼太后的舌根子。”
太后脸色一沉,就要发作,太妃却道:“皇后此话有理,她这也是为太后着想。”
皇上亦微微点头。
两位上级站在了同一阵线,太后也不好说甚么,只得沉着脸,略略点了点头。
皇上便问正堂边上立着的一名宫婢道:“今日所熬安胎药的药渣,可还在?”
那宫婢躬身回答道:“回皇上的话,药渣仍在,都倒在院后呢。”
皇上点一点头,吩咐道:“即刻去查,邹太医负责查验牛才人今日所有的饮食,再把太医令叫来,让他亲自来查安胎药。”
“皇上,你这是甚么意思?是信不过哀家叫来的邹太医?”太后看起来很不高兴。
皇上却一脸的笑容,道:“母后误会儿臣了,儿臣是怕邹太医一个人忙不过来而已,再说太医令的医术跟医德,乃是有目共睹,我想母后也是信得过他的。”
皇上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难道太后还能说一个“信不过”?只能由着皇上派人朝太医署去了。
其实皇上是多虑了,太后亦是多虑了,这会儿众目睽睽之下,任他是邹太医还是太医令,又有谁敢作假去?且放心大胆地验便是。
邹太医领命而去,过了一时来回报,称牛才人今日所用的饮食,大部分都早已吃完撤下去了,仅剩下半碟子花糕仍搁在花架子上,他拿银针试了一试,又闻了一闻,并未发现异样。
牛才人所用的饮食,俱是出自御膳房,但太后和皇上似乎都对御膳房很有信心,并未提出继续追查的意见,而是一门心思地只等太医令的到来。
没过多久,太医令便到了,待他向正堂中的几位主子行过礼后,皇上便命人把早已取来的安胎药渣端了上来,让他当着众人的面,查验一遍。
太医令很细心,先拿一根长柄银勺,将各种药渣一一分开来,一面分,还一面向众人讲解其名称和药效。我半蹲着身子,也听得津津有味,不禁暗自感叹,真不愧是太医署之首,果然比寻常太医的行事更入人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