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玉这一次却养得久,直待伤全好了,张诠才放了人走。这段时日明玉总见着张诠与海沧单独谈议着甚么,她也不问,反正她知道,时机合适的时候,海沧一定会告诉她的。
待回了村里,小飞爹娘给急的,人一下子走了这么多日子,真教人惦记。尤其是看见关霆关霖背上被打的那一棒子,心疼死个人了。小飞爹琢磨着,别是明玉被县令给下在监里了吧?海沧回来之后虽然安慰说没事,小飞爹却不放心,总担心海沧是哄他们的。尤其见着海沧在县里时日多,更是心里七上八下的。他也问关霆关霖,可是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双棒这次却没动静了。那嗫嚅皱眉的意思,似乎也担心自家白姨是不是因为他们真给监住了。海沧见两个孩子也有害怕担心的意思,也不给说破了,只提了替他们两个挨了十八脊杖的事。给小飞娘听的,眼泪巴叉的,一个劲的叫双棒“造孽的”。双棒自此倒是老实了,再不吭气。
直待人回来了,小飞娘拉着明玉又是哭又是笑的,简直不知该表什么情好。那双棒就站在角落里,你捅捅我,我捅捅你,最后还是一起迈步,一起喊了声“白姨”,然后就憋红了两张小脸,又缩起来了。明玉看着关霆关霖的样子就笑,开心极了。那两个孩子难得这么主动叫她一次,而且也不太像过去那般总是顶她的嘴了,似乎,这次挨了那脊杖倒是值了。
听见小飞爹说,也不知道怎么的,上头那些军爷,竟然将征了的民夫都放回来了,之后也没再骚扰村子来,倒是安静了。然而粮食什么的却是都没了。小飞爹还庆幸,只是没了粮食,只要有人在就不怕日子过不得。明玉听了还是气,被海沧给劝了下来。
海沧的地可是荒了,地里冒了不少野草出来。正是那些杂草开始乱长的季节,小飞爹带着海沧在地里转了一圈,最后也只能哭笑不得的告诉海沧,他那地里一根秧苗也没有,全是野草。海沧听了哈哈大笑,也不急,就教双棒在地里拔了几天的草,把那地都收拾规整了。双棒不敢不听,再不喜欢也得干活了。因着海沧问他们,之前的事还没完呢,是想挨家法还是去拔草,教他们两个二选一。双棒没奈何,只能拔草。结果三天之后,两人一致觉得,当初还不如就选家法算了。
倒是明玉的酒肆仍是照开,海沧在她回来之前已经先进了酒来,等她回来直接也就开门做生意了。虽然自打被征了粮食,更没人可以来打酒喝了。
只是事情总有例外,明玉也奇怪着,怎么竟然还有人远道来的,跑到她这小村子里的破酒肆来特地喝酒?
一个是高高壮壮的精悍模样的人,两道眉毛倒是浓,挺着挑上去,透着精神。然而那双眼睛却泛着奸狡,埋在络腮胡子里的嘴总让人觉得是翘着半边的,不怀好意的笑得邪气。那双眼就在明玉的身上溜过来溜过去的,一边喝酒,一边看“景”。
明玉暗地里冷笑,强压着火气,自去柜台里站着,只当甚么都没见。偏那人喝酒像喝水,又一次只叫一壶,非迫着明玉一次次给他添酒。明玉恨恨,将一坛酒砸在桌上,自己反身到厨下去了,认那人怎么叫,再不出来。
那人就笑,咧着嘴,挑着一边的唇,笑得邪。左右看看,对着另外一位酒客一瞪眼,另外的酒客就吓得缩了下脖子,再不敢瞅他。
缩在角落里的酒客长得倒是瘦小的,眼睛不大,滴溜溜的转,跟黑铁珠似的,就在白碟子里头晃荡。他喝酒的样子都显得瑟缩,双手捧着酒杯,一次只沾一点唇,显出一脸的苦来,埋怨委屈得紧。只喝了几口,似乎实在喝不下去了,也跟着瞅了一会明玉,歪着脑袋想了一阵,便不再继续。悉悉索索的打开自己随身的小包,掏出本书来看,还摇头晃脑的,乐在其中的样子。
那瘦小的酒客不过看了一会书,就听着有什么声音不对,接着听见一声震耳欲聋的大吼,嗖的两条小影子就出去了。瘦小的酒客忙抬头,就见着那高壮的一坐在地上,椅子全散了,正哇哇的叫着。不远不近的地方,两个一模一样的孩子指着他笑,开心极了。
瘦小酒客心里惊了一下,担心的站了起来,果然,就见着那高壮的酒客一扬手,两道什么就出去了,寻常人都看不见他动作。瘦小酒客却比那高壮酒客的手还快,“唰”的不见了人,展眼捞了两个孩子就消失了,再见人已经在道旁擦着汗,好像给吓得不轻的样子。然而在擦汗的缝隙里,他却注意到高壮酒客的那两支铁蒺藜早就被一双筷子给半路截下了。这倒好,原来做的是个无用功,人家本不需要他来救的。瘦小酒客有点想苦笑。
那高壮酒客却没见着瘦小酒客见的那么多,只注意孩子被那瘦小酒客给救了,轻功可是了得。心下也是一惊,抓起自己的刀,疾奔到瘦小酒客和孩子的面前,上手就劈。
“唉哟,饶了我吧,李爷!”那瘦小的都带着哭腔了,虽然仍是极灵巧的躲过了那一刀,“您大人大量,跟两个小孩子计较什么?传出去了,也不怕被人笑话。”
猛地被人叫破了身份,姓李的心里惊了,却不敢再继续,于是收了刀,做了一副笑脸出来,伸手要拉那瘦小的酒客:“呵呵,不过是开个玩笑而已。何必当真?李亮哪能真与孩子计较呢!未知尊驾是……”
瘦小酒客躲开了李亮的手,也不接李亮的话,拖着两个孩子到了一旁,指着他们的鼻子骂:“你们两个小混蛋,什么人都敢惹,李爷也是你们惹得的?那是北郡有名的刀客,手底下血淋淋的着实有几十颗人头呢!你们也敢去惹!都是活得不耐烦了么?幸好李爷是个讲理的,一向不肯欺负小孩子的,不然,你们现在也得变成两截了!”这话究竟是指责孩子,还是说给李亮听的,倒是没什么好多想的。
两个孩子却倔强得很,挺直着身子,不畏不惧,连刚刚的生死惊魂都没吓着他们。瘦小酒客也不禁想,就看这两个孩子的胆量,恐怕来头也不小。虽然身上都是普通人家的粗衣裳,可是那眉间眼中的英气硬气,再不是随便什么人能有的。
“谁让他那贼眼睛总看着白姨的!”双棒中的一个恨恨的,咬牙切齿。
另外一个不说话,然而看意思肯定与自己的兄弟是一样的。
原来是看不过去,护着那酒肆的老板娘的。瘦小的酒客笑了笑,拍了拍小哥儿俩:“好啦好啦,回家吧,去找你们的娘去,别出来乱晃啦。这边暂时是不安分咯!”
谁想一句话竟把小哥俩儿给说得伤心了,两个孩子强忍着,却能见着眼睛里头红了,有水要溢出来,却狠吸了一下鼻子,给憋了回去,死死的咬着嘴唇。
“我们没娘!”小哥俩中的一个说话了,“白姨,白姨……反正,不管白姨怎么样,别人要是敢欺负白姨,我们是不依的!”瘦小酒客注意到,这是之前没说话的那个。
“别当白姨没脾气呢!要在过去,白姨早就……就算白姨忍了,等爹回来,也绝对饶不了那贼子!”
“霆儿、霖儿,别胡说,回来。”酒肆的老板娘走了出来,叫着两个孩子,向他们招手。
双棒听见这声唤,相互看了一眼,不再多说,难得乖乖的走了过去,听话的进去了后厨待着。平时爹和白姨都是连名带姓的叫他们,从来没叫得这么亲昵过,可见是有原因的。在他们两个的记忆里,最先学会的一件事就是,不该说话的时候什么也不说。不管什么人来问,不管别人怎么问,闭上嘴,装聋作哑。因为爹说“军机不可泄露”。
明玉却先向李亮说话:“这位侠士,我家孩子疏于管教,得罪了你,还望勿怪。”
“噗”瘦小的酒客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他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叫李亮“侠士”的,当真有趣极了。
李亮正得意,竟然有个开眼的,也懂得称他一声“侠”,也就好心情的忽略了另外一个不开眼的。做了满面笑容,上手就去拉酒肆老板娘的手:“姑娘别这么说,不过是孩子的玩笑罢了。”然而他那手却落空了,也没见酒肆老板娘怎么动,似乎只是随意缩了一下,他就没抓着,倒教他愣了一下。
瘦小酒客却将老板娘的动作看在眼里,心下更在意了,琢磨起了那一双筷子。
銮铃乱想,马蹄催促。
“他哪配当什么侠!”一个傲得凛冽的声音插了进来,“没得侮辱了侠名!”
明玉抬头,就见着张剑亭正从马上下来。她有点头疼,开始明白为什么自己的酒肆里有生意了:“公子,看来这两位都是公子的客人了。”
“是我约来的。”张剑亭一甩马缰,大喇喇的走进酒肆坐下,“关海沧呢?怎么只有你一个?”半点也不客气。他这模样要是被他父亲张诠看见了,大约又要骂他无礼了,对着白明玉和关海沧也是能直呼姓名的?
瘦小酒客听见那被提到的名字一怔,抬手模了模自己的耳朵,眼睛眯了一下,又打量了一次白明玉,心下里明白了些什么。
“他还在地里呢,最近齐大哥正教他点豆子。”白明玉也就答了,给他送了酒上来。
“点豆子?那是什么?”张剑亭随口问了一句,仰头就去喝酒。然而却只喝了一口,就全吐了:“你这没别的好酒了?就拿这个来招待我?忒小气了!”
“公子,我这里不过是个小村子里的小酒肆,平时连客人都没有呢。你还想要什么好酒?”明玉哭笑不得,“给你拿的已经是最好的了,村里都没人喝得起。我还怕放久了卖不出去呢!”
“你……”张剑亭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在他眼中,白明玉与关海沧现在过的这种日子,太奇怪了。
倒是被晾在一边的李亮脸上青红变色,半天才憋出一句来:“张剑亭,你不要欺人太甚!”
“闭嘴!”张剑亭一掀酒杯,一蓬酒撒出去,正向着李亮面门。
李亮避都避不过,“哎呀”一声捂住了脸,痛得一时半刻说不出话来。
明玉也懒得再理张剑亭的任性,向着瘦小的酒客:“方才多谢先生救了两个孩子,实在感激不尽。”
瘦小酒客也就一笑:“白小姐这么说,可是折煞杨怀启了。”竟是施了一礼。
明玉蹙眉,不解,望向张剑亭。是他已经透露了自己的身份了?
张剑亭不以为然:“‘顺风神耳’杨怀启,江湖上有名的消息灵通万事知。他就是知道你是谁我也不奇怪,反正想要瞒住他可是没可能的。果然杨怀启是个厚道的,没给你叫破呢!”
明玉在心底叹息,张剑亭是真的公子脾气江湖秉性,与她和海沧全然不同。张剑亭难道就不会怀疑什么事情,不会提防什么人么?他的爱憎过于分明,也过于简单了。究竟是好还是坏呢?反正,她应该是羡慕的吧。
“多谢张少侠夸奖。”杨怀启大笑,竟没了之前的缩手缩脚的模样。虽然依旧是瘦小的,却多了江湖人的豪迈,反看着高大了些。他倒是随着张剑亭坐下,自怀里拿了张纸出来,“张少侠要的,都在这里。五百两,不能少了。”
“好说。”张剑亭展开纸,大略扫了一眼,“银票行么?”
“行。”
银货两清,双方都很满意。
张剑亭收了那纸,揣在自己怀里,突然想起了还在一旁的李亮来,问了一句:“这个是么?”
杨怀启笑了:“张少侠,消息是要钱的。”
“十两够不够?”
杨怀启大笑:“少侠当真出手大方!罢了,这个消息白送了,左右也不值什么。张少侠,这个不是。”
“好。”张剑亭也就一点头,转向被酒喷了脸烧了眼,仍是甚么也看不见的李亮来,反怔住了,有些犹豫:“怎么还没好?这样我怎么好杀他?”既然不是,自然也不留着。然而总是要好好交手之后再杀的吧,不然也太教人耻笑了。江湖规矩可没这么干的。
“你可以慢慢等。”明玉好整以暇,看了眼撒着余晖的夕阳,忽然想到一件事,“天马上就黑了,你一会儿回不了城吧?”
“没打算回城。”张剑亭伸手去马背上取了个小包袱,扬了扬,“这段时间都要住你们那了。”
“住下来?”明玉惊诧,“我们哪有地方可以给你住?”而且以张公子的娇贵,怕也住不惯他们那小破房子吧?
“那个,白小姐……”偏偏这个时候还有一个声音加了进来,“小姐,天也实在不早了,我也是走不了的了。小姐,能不能,也收留我?”杨怀启带着三分无赖,三分撒赖,还有三分乞求,一分诚恳。
“哗啦”一声从后厨传来,估计是关家双棒又弄坏了什么东西;海沧与小飞爹正扛着锄头披着斜阳有说有笑的走来;李亮的眼睛也终于能够看见了,拿起了他的刀,惹得张剑亭十分兴奋……
明玉想,普通人家的生活究竟该是怎样的呢?小飞家的日子过得真舒坦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