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绿色叶片在风中摇晃着,那细小单薄的身子,还没有关海沧的小手指头长。关海沧觉得有趣,在那两瓣小小的叶子上点了一点,就见着那小小的植物弯了一下腰,晃了一下,就从他的手底下滑出来了。像是个对他揉自己脑袋的行为表示不满,挣出来的孩子。关海沧就乐了,又想去顽。
小飞爹一把拉住关海沧,哭笑不得:“海沧,不能这么折腾的,你这样顽两下,这株苗就要坏了!”关海沧真真是个从没接触过农活的,挺大的人了,竟然还这么来顽。
关海沧也就站了起来,呵呵的笑着:“难得,我竟也种出来东西了。这下可不会再教明玉取笑了。这都是齐大哥的功劳,你肯用心来教。”
小飞爹在地里看着关家第一批出了苗的庄稼,也跟着感叹不容易:“你们家这地,就是荒的时日多,你总没空打理。不然,也早该收获了。”
“可不是么,以后就能好好种地了。”关海沧应着,满心欢喜。以后,就可以经常的守着地过日子了。
“五叔,这么喜欢种地?”低低的声音,听起来更像是自语,却分毫不差的传到了关海沧的耳朵里。
关海沧回头,才注意到田埂上站着的童心碧。童心碧还喘着粗气,小胸脯一起一伏的,显是才急急跑来的。他的身后站着关霆关霖,那哥儿俩竟看着有些瑟缩的样子,不大敢说话似的,只寸步不离的守着童心碧。张剑亭站在稍微远一点的树底下,抱着胳膊。
关海沧诧异:“心碧,你怎么过来了?”看着童心碧神色不对,忙走到了跟前,要抬手模他脑袋,才想起来自己手上全是泥,放下了,“怎么了,不高兴?是宁儿惹着你了?还是关霆关霖气你了?”一边看着心碧,一边去疑惑的望着这段时间一直充当侍卫的张剑亭。
张剑亭只摇头,表示他也不明白。原本那几个孩子在河里捉鱼,顽得极开心的,也不知怎么突然童心碧就抢了关霖的“鱼篓”,几个人似说了几句什么,童心碧的脸色就变了。先是冲回关家,在柴房里翻了什么东西出来,就奔着地里来了。张剑亭到现在还觉得小孩子麻烦,说变脸就变脸,都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
小飞爹看着突然闯来的几个孩子,直觉的应该离得远点,也就打声招呼,回了自己家地里去。
关海沧自然也不会拦着,由着小飞爹离开,再来问心碧:“心碧,究竟怎么了?要是关霆关霖惹祸,我一定罚他们。”想了想,关霆关霖虽然顽皮,但对童心碧极好,说一不二的,应该不至于。想到这,倒笑了,“就是宁儿,我也会替你出气的。”敢惹太子殿下的,也就是仗着有陛下撑腰的长宁郡主了。
“不是二姐,也不是关霆关霖。”童心碧垂着脑袋,低头看着关海沧站在他眼前的脚。五叔的脚上穿着最寻常的草鞋,站在田垄上,泥水漫过他的脚面。五叔的腿上全是干涸的半干涸的泥块,看起来脏兮兮的,五叔却毫不在意,“五叔,你真的,这么喜欢种地?”他记忆里那双脚上是穿着战靴的,黑铁的战靴,明明模着手感是冰冷的,在他眼里却是暖的,像五叔的怀里,能够让他依赖的那样暖。小小的他扑在五叔的脚上,被那冰冷的铁块撞了,皱着眉头哭,五叔就会把他抱起来,让他骑在自己的肩膀上。五叔的个子高,他的视野就跟着变得极好;五叔的肩膀宽,能让他坐得稳稳的,不怕掉下去。
“种地不好么?”关海沧淡淡微笑,蹲子,看着童心碧,“农人们都种地。种了地,有了收成,才能养得起百姓,养得起国家。农是国之本,没有这些地,百姓活不了,国家也成不起来。心碧,你得记住,要重农。”这是进谏的言辞了。
童心碧终于抬起头,望着关海沧的眼睛:“我重农,五叔,你说的,我都会记住。”眼中有泪光隐隐,似乎忍了很久了,“可是,五叔,我不光想记住你的话,也想你能经常在我身边跟我说话。五叔,你真的,不要我了么?”一颗眼泪滚了下来,滑过那张秀气的小脸。他抬起手,举着关霖的“鱼篓”,递在关海沧的面前,“关霖说,你说了,这个没用了。”这个没用了,就是五叔,再也不肯上阵了。
那是黑不溜秋的一个半圆形的东西,里头盛了水,还有两三只小鱼在游动。模着手感,应该是上好的寒铁。只是上头黑得不匀,看着有些地方是被烧糊了的。“底”的位置还有一个小小的突起,像是原来是有过什么东西插在其中的,大概是缨穗之类的,只是都被烧没了。
关海沧接过自己的头盔,明白童心碧在想什么了。他却一时无语,没法回答。一些事情,得慢慢的对心碧讲,才能让他明白。
见关海沧不说话,童心碧心里更痛了,他好不容易才忍住了几乎直接冲出来的伤心,憋住了一股气,才没像童宁一样扒住关海沧不放他走,“还有,五叔,你哄我。”又把另一只手上的东西递给了关海沧。那是白明玉的束发紫金冠,上头的雉鸡翎被拔掉了一支。以前的时候,战场上的霜镜公主威风凛凛,两条两尺多长的雉鸡翎颤巍巍立着,惊得敌人心胆俱寒。
“心碧,五叔没哄你。”关海沧拿过白明玉的紫金冠,连着自己的头盔一起放在旁边,语重心长,“心碧,这顶冠,五叔会重新修好的。是关霆关霖不懂事,不该给弄坏了。也是五叔,没看护好。心碧,你姐有多疼你,你最明白的。她舍不得你受一点委屈,舍不得你有一点事。你还是婴孩的时候,你娘被战乱流利折腾坏了身子,没有女乃水。你姐省了自己的口粮,给你煮米汤,她自己饿着肚子上战场。”那个时候,她才十五,自己都还是发育的时候。偏她那个时候做个少年的打扮,没人知道她是女孩儿,看着她拼她闯,从没想过对她的影响。到头来,她因为营养跟不上,又拼闯太过,葵水比别人来得都晚,又一直不大稳。其实这女儿的私密事,他本不该知道的。然而唯一注意到这事的是他的妻子林泠风。林泠风自然不能直接去同陛下讲的,也只有跟他说了,再由他转给陛下知道。从那之后,才开始给她用药调理。
这件事,童心碧从来不知道。他只听人说过,五叔和姐怎么一次次救他。却没人告诉他,除了救他之外,他们还为他做了什么。
“你四岁的时候,和大队人马失散了,你姐带着人找你,都闯到敌营里去寻了。我带着人接应的时候,她抱着你骑在马上,后头的箭雨铺天盖地。她浑身是血,可你一点都没受伤。”那天回来之后,陛下责她不该抗命涉险,她二话不说自请军杖。她是坚强的,英勇的,倔强的,可是她看着安全了的心碧的眼神,却全是柔的,柔得如水。从那之后,关海沧在心里给自己立誓,保护好童心碧,再不让她因为心碧担心,因为心碧受伤,“心碧,五叔明白,你也明白,你姐终究会回到你身边的,陪着你,帮着你,支持你。你姐还会带着这紫金冠,为你披挂上阵的。”白明玉对童心碧有多好,有多么的不舍,还有人比他关海沧更清楚吗?那不是他可以私自留下的人,不是他可以拘在乡间,陪他过清苦的田园生活的人。
童心碧的眼泪一串一串的,全滴在自己的衣服上:“我知道,我小时候总出事,我的命,都是五叔和姐拣回来的。没有五叔和姐,我早活不到今天了。可是,五叔,你说姐不会不管我,你呢?你还会像过去那样吗?你还会要我吗?”。他紧紧抓着关海沧的衣服,不肯放。
“心碧,你该去听杨先生讲书了。”突兀的声音,清冷,“张公子,有劳了,把他们送过去吧。宁儿,你也去,别想躲懒。”白明玉带着童宁过来,从关海沧眼前拉开了童心碧,没有给关海沧说话的余地。
童心碧一声不吭,跟着童宁和张剑亭离开。关霆关霖紧跟在后面,不敢或离。这种时候,就是一向调皮的童宁和关霆关霖,也不敢有任何举动了。白明玉寒如霜冷如雪,透着怕人。
望着那些孩子离开,关海沧站了起来,正看见了白明玉眼里的冷。他怔住了。有多久没见过白明玉这样的眼神了?那种清冷疏离,淡淡的排斥?她刚到陛边的时候,极排斥他的,憎恶他的任何一点碰触。直到一年后她的身份被拆穿,与陛下父女相认,从“小兄弟”变成了“小主人”,他才明白,她厌恶他,是因为男女有别,也是因为她嫌弃他不配。
“关将军,心碧给你添麻烦了。”深深吸了一口气,白明玉迫着自己说话,“童家受你照顾太多,感激不尽。这段时日过去了,我们便走,再不会来拖累你了。”他的话,她全听在了耳里。他始终不曾将她当做自己的妻,不曾想过要将她留在身边。他想着的,仍是将她推走,让她远离他。他的携妻带子卸甲归田的梦里,始终不曾有过她的位置。既然如此,自己又为何要死皮赖脸的留下?原来,感情不是单靠着守在身边一直候着,就能等来的。不然,她守了十年,为何半点效果也没有?
“明玉?”关海沧惊诧,悸痛。她,为何又叫他“关将军”?她的疏离,一直到了四年前,他们两人单独的共了一场患难之后,才有所改变。那一阵子两人亲密极了,她无微不至的照顾,让他感觉到暖。还以为从那时就开始改变了。原来,也不过是假象而已,“你要走?”她要离开他了么?
白明玉后退了一步,撇过脸,不敢看他:“关将军,赐婚的事,请不要放在心上。我回去,会好好跟父皇说明拒绝的。抗命什么的,我一人来担,绝不会拖累将军。”
关海沧听到这里,还能如何?她终究还是厌倦了吧,厌倦了一个关海沧,厌倦了陪着他玩这种过家家的游戏。他后退了几步,单膝跪下:“谢公主隆恩。若陛下不允,公主无须忧虑,关海沧愿自裁以谢。绝不敢,耽误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