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关海沧回了村子,子夜都过了,远远的,却看见村口酒肆还亮着灯。他突然生发了一种浪子归家的感触,心底涌起一点豪情,一点窝心的暖。不知不觉,双腿夹了黑翼马月复,催促起来。“嘚嘚”的蹄声在旷夜里响亮的震着人心。
月下灯前,那人就坐在桌案之旁,背对着他。没有因为他的到来而回身,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静静的坐着,就教人有一种安谧的触感,让关海沧几乎冲口一句“我回来了”。然而他也什么都没说,只下马抛缰,将黑翼放归山里,放轻了脚步,在她的身后站定。
白明玉举着一只杯子,若有所思。清瘦的身子上,那件农妇的衣裳显得有些松垮。原本刚来这边的时候她穿着都是正好的,不过短短几个月,竟教她瘦了那么多下去。关海沧心里一阵愧疚。
白明玉将那杯子在手中晃了晃,才将杯中酒一仰而尽。她又去提旁边的酒壶,然而倒了半天,却没酒出来,摇了摇,竟是已经被她喝空了。放下酒壶,抬手就去抓酒坛,却没抓动,被另一只比她有力得多的手给按住了。
“做什么?”白明玉蹙了眉,抬了头,看见了关海沧。一阵恍然,竟是这样的关海沧!
他换了往日的衣裳,那套黑色武士服虽然半旧,颜色却是鲜亮,衣料柔软贴身。窄窄的箭袖箍着他手腕,看着便是干脆利落。他头发全束了起来,用一根黑绦勒着,几乎与发色融在一起。偏黑绦正中一颗深红玛瑙,明艳而不轻佻,挑了他一身沉稳厚重出来。只是他却浑然无觉,不知在人心底起了怎样的淘浪:“这种时候还喝酒,你身子不要了?”低低的声音里带着淡淡的斥责。
“你管我做什么?多事!”白明玉撇了头,不去看他。抬手抚住额头,脸色煞白,看着极疲惫倦怠。
“早已夜了,你怎么不回去歇着?”轻轻的问着,关海沧将怀里收着的药包拿出来,“吃了吧。是我不好,明知道你日子近了,前些时候还教你下水。这药早该准备好的,此时倒也不算太晚。”
“张剑亭买来的?”白明玉看见是药,随口来问。
“张剑亭不在?”关海沧却是惊讶。
白明玉这才反应过来:“他说寻着些线索,就去查了。”拆开药包,里面是早分好的一个个小包,每次一份的量,分毫不差,便也倒了一包在嘴里。正要将酒来喝了吞药,又被塞过来一杯水,也就放了酒坛,将水喝了。再低头,桌上多了颗麻糖,“是你买的?你不是最受不得药味?我还以为你在外头遇到了张剑亭,就教他去买的。”
关海沧苦笑:“这种事,怎么能教张公子知道?他毕竟是男人。”
“你就不是男人了?”白明玉斜睨着他。
关海沧垂了头,淡淡的笑着:“你不是说,不把我当男人么?”脑海里仿佛又听见了那声恼了的叱“我都不把你当男人了,你还扭捏什么”。
白明玉也想起来他说的是什么,背过身去,不敢给他看见她羞红了的脸:“是呢,不把你当男人呢。不然,要怎么替你沐浴,怎么替你解手?”他双臂不能动的时候,所有的事情,都是她来做的。若是不说那样的话,她要怎么做得下去?又要怎么掩饰自己?
“是关海沧拖累了殿下。”
白明玉最受不得的就是关海沧说这样的话。心里紧着,也不再理会那些,反身来笑话他:“你不是最怕药味的?怎么还去买药?你这八尺多高的汉子,说来倒真是教人笑话,竟是最怕苦的,最怕药味!灌你喝碗药,比关霆关霖还不如!你还算男人呢!那样说你,难道还亏了?”
他是虎威将军,有人说,这新皇的江山,有三成是他打下来的。虽然有些夸张,可也不算太过。这样的他,却被人说他不算男人。大约,也只有这一个人,会这么看待他了。
“你这一日,究竟做了些什么?”
“去外头打听了一下,果然探着些消息。凌剑派的人曾从南边经过,听着意思,应该不算太远。他们也似乎有意先歇息几天的样子,大概找了什么地方落脚了。”关海沧也就敛了神,细细的说着,“我把宁儿送去县衙了。既然对方是江湖人,料来不敢轻易向官府动手,宁儿在县衙却是安全的。又请了张大人贴出寻人的告示,就说走失了孩子,绘了关霆关霖的像。既然凌剑派的人没走太远,他们的落脚点暂时肯定还是在义亭县内的。若是有个固定的地方,那他们短期内必还会有所动作。若是带着人走,带着三个孩子,总会被看见的。寻人告示就可以派上用场,确定他们的踪迹。把宁儿留在县衙,教她跟着张大人做这些事,也能安稳她些,不教她乱跑。”
她就知道,他都能安排的妥妥当当的。
见她没说话,他又继续:“不过,请张大人做的事,大概可以少去不少麻烦了。偶然得了点消息,知道凌剑派现在正在廖家村落脚。张大人只要借机去把地点查明也就是了。张大人做事严密,定不会打草惊蛇,自都可办得稳妥的。另外,似乎杨先生将凌剑派的指引了来寻我。他们的目的竟也是叶锦年。这一点,大约可以来利用一下。料来杨先生也是故意的,要给我们找些方便的机会。”
“嗯。”他做事,从来不教人操心,直可以去依赖的,把所有的都交给他,只等着候着,就全都好了。
“听着意思,心碧他们都还好。凌剑派的还给他们买糖吃。”关海沧笑了,“也不知道是哪个的主意,总是这般调皮的。”
“我猜是关霆。只他鬼点子最多。”白明玉也就跟着笑了。吃了药下去,她感觉倒是好多了。
“幸好有关霆关霖跟着心碧,才能稍微放点心。关霆关霖是一定会护着心碧的。只要他们两个有一个还活着,心碧就是安全的。再怎样,也能拖些时间的。”现在看,似乎三个都是好的,更能安心了。
白明玉本来还平静,然而听了这话,却恨得想揍他:“关霆关霖是你儿子!你就拿他们的命来拖时间?”
关海沧竟还笑着:“他们是我儿子,所以我才能打这保票。”
“你……”白明玉一口气噎着,喘了半天,才咬牙切齿,“关霆关霖我都要带走!留你身边,你当得好爹?”一个两个,原来都这样!自家的孩子都不放在心上,放在心上的,永远是别人的孩子。这就是男人?
关海沧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白明玉说的是什么。不提,他几乎忘了。于是倒笑了:“其实,我也是同样的意思。关霆关霖还是跟着回京的好。他们两个,还算是将帅之才,将来可以辅佐心碧的。跟着我留在这,倒是耽误了。”很快,就会变成孑然一人,守着个空房子了。携妻带子,卸甲归田。到头来,妻也留不住,子也留不得,剩他一个,做个田间的邋遢老农,伴着头老牛,孤独一辈子。
白明玉听了冷笑,同那样的顽石,竟是没有话说,只能换了话题:“你没遇着张剑亭?”
“没有。”她惦记着的,是张剑亭?
“这么晚了,他也还没回来。”白明玉站了起来,向外头张望了一眼,黑夜中什么也看不清楚,也听不见马蹄子响,“他骑着我的倾雪去的,怎么这么久?”
连倾雪都借给张剑亭骑了?她在这等着的,是张剑亭?
“罢了,先回去吧。总不能在这耗上一夜。”白明玉起身就走,留着关海沧去关酒肆的门。
两人回了家,却不约而同在院子门口站住了,互望了一眼,同时拔出了剑。他们的家里,有人。
关海沧放轻了脚步,要从篱笆上跃过去,白明玉却一拉他,示意他再听,自己大声说了起来:“你回来忒也晚了,倒是去哪了?别白忙了一天,却全没收获吧?”
关海沧立时明白了,也发觉对方已然噤了声息,看来也发现他们两个回来了,便也做出不曾注意自家屋子里动静的样子来:“别提了,当真白跑了一天。从南边寻出去,一直到了县城里,都没半点影子!只希望他们没有为难几个孩子罢了。”
“料来凌剑派,好歹也是名门正派,断不会恃强凌弱的。孩子在他们手上,当没什么吧。”
两个人一行说着,开了院门,关海沧放重了脚步,来到屋子门前,轻功更好的白明玉却悄然掩到了窗子边上。
“回去先歇息一下吧,你也累了。”关海沧说得平淡,却陡然提脚踹开房门,连带着门后面的人也被他踹了出去。那一脚他只使了三分力,却仍是将门板整个撞坏了飞出去,人更是被他踹得吐血,倒地不起。
于此同时,白明玉也打开窗户跃了进去,与窗边守着的人交战在一处。
另外的潜伏着的人也不敢怠慢,手中剑全招呼了出来,三个人团围着关海沧,两个应付白明玉。只是没多久,两处潜伏的人就都落了下风,竟是取不到半点便宜。关海沧力大沉稳罡风激散也就罢了,连用着软剑的白明玉招式也是沉的,剑剑劲力十足,教凌剑派弟子与她剑上每次交击都吃足了苦头,连着被逼后退,不一时已迫到了墙角。
“可是关大侠与白女侠?”突然有人出声,叫住了,“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