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人自称是京里登云观的道人一怗,云游至此,见农人纯朴,便留下替他们多占几卦。他央了白明玉,就在酒肆边上摆了个桌案,就着酒肆的凉棚遮阴,成了个摊子。不但十里八村的都来找他,竟还有那城里的也慕名过来,瞅着倒是像模像样的。
白明玉收了道人赁位子的钱,便由着道人做生意。反正这一来她生意也跟着好了,若是不赚这一笔,倒不像个村里农妇了。只是从此她并不再教童心碧和关霆关霖来酒肆,只童宁偶尔来帮把手罢了。
到了晌午,太阳毒辣得紧,连鸟都没精打采的,叫唤不动。农人们更是懒了,干了一上午的活,却不大愿意出来了,都在家里歇着。酒肆便没了多少生意,只有那一两个贪杯好酒的常客还在。
白明玉装好了食盒,吩咐童宁拿回家去,喂家里那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一群人。原本道人不在的时候,大家都是来酒肆直接吃的,道人来了,便都放了在家中。
只是童宁才走,关海沧却来了。
白明玉就见着那人赤着上身,衣裳披在肩头,当了手巾不时的抹一把汗。地里干活的这些日子,将他晒得颜色更深了,童宁都取笑他,说他再晒下去晚上就看不见人在哪了。
“今儿你怎么来了?”白明玉取了他衣裳,丢在一旁水盆里,又取了一套干净的给他预备着。将手巾在水中浸得冷冷的,递给他擦。
关海沧也就将那手巾在自己身上胡乱抹了一遭,笑着:“这不是听说有个极厉害的先生么,一时有趣,想来请先生请一卦。”
“一会回去吃么?”白明玉将关海沧用过的手巾又泡在了盆里。
“不了,就在这吃一口吧。来回跑的,也怪麻烦的。下午活还多着。我本来就不大行,便只能勤快点,多卖点力气了。”
“却不早说,饭都给二妹拿回去了。”白明玉半真半假的怪着,早已去了后厨做饭。
关海沧就在一旁,看着那道人吃了午饭,才坐过去:“先生有礼了。”
“好说好说。”道人抹了抹嘴,懒洋洋的,“请卦五个铜钱。”
关海沧也就去柜台里取了五个铜钱出来,放在道人桌上。
道人翻了翻眼睛,陪着笑脸:“原来是与老板娘一家的,怪道与老板娘这般熟呢!是贫道失礼了!”将那五个铜钱退了回去,“老板娘的钱我可不敢收,若不是老板娘厚道,我哪能在这摆了这个摊子呢!”
关海沧也不客气,将铜钱收好。
“请卦、批字、相面、相手,想要什么?”道人殷勤。
“请卦吧。”
“问什么?”
“前程。”
“好说好说!”道人取了几枚铜钱来摇了,撒在桌上,细细看着。捻着那八字胡须,摇头晃脑,“嗯,嗯。这……咦?不对,不对!”看过一遍,抬头来望关海沧,“你当真是农人?”
关海沧哂笑:“可不正是个种地的?”
“不对,不对!”道人摇头。
“怎么不对?”
“这卦里杀气极重,有金戈之相。”
“早年倒也当过兵。”关海沧淡然,“不过,我问前程。”
道人听了倒束手笑了:“你想要怎样的前程?”
“种地而已。”
“那还来问我做什么?”道人盯着关海沧看,“你现在,不就是在种地么?还是……”顿了顿,嘴角轻挑,“你怕你将来,种不得地?”
关海沧也就笑了:“先生这话却怪,便是种地的,也有农人和地主之分。我现在打熬着力气,自然会想知道将来是不是可以不再打熬力气,甚而为子孙留个小小的家业。难道,这不是前程?先生不与我讲解,却来问我么?”
道人便跟着笑了:“实在是看着卦象极好,故而未免疑惑了。你不但可以给子孙留下家业,还不会小的。就是现在,若是你想,难道还要亲自去种地么?”
“先生说笑了。”
“卦里显示的罢了。”
“多谢。”关海沧起身,回了酒肆。白明玉也端了饭菜出来与他同吃。
只是注定了这饭吃不消停,小飞爹急匆匆跑过来,叫着:“海沧,海沧,出事了!”
道人听见小飞爹叫出的名字,身子立时一挺,又缓缓的松了,趴在桌上假寐。
“齐大哥,怎么了?”关海沧心中叹息,仍是要笑问,“别急,慢慢说。”将杯酒递到小飞爹手里,看着他喝下去。
“杨家村的,来争地了!”小飞爹喘了口气,“他们非说靠山张家那块地是他们的。说张家当兵回来强占去了!现在要讨回来!那地里张家这半年费了多少心去!好不容易有了起色了,杨家村的却来争!这不是故意的么!要强占那好收成呢!”
“现在呢?”关海沧忙问。
“对峙着!两边都在寻人,怕一会得打起来。”
“我去看!”关海沧急急与小飞爹一起奔走了,却并没有用上轻功。
白明玉也就收拾了那才吃了几口的馒头,又看了似睡熟了的道人一眼。
晚上关海沧回来的时候早黑天了,白明玉那热闹得不像样的酒肆都收了。才一进门,白明玉就从里屋出来,将桌上留着的饭菜要去热了。
“殿下,不用了。”关海沧忙叫住,“就着冷的吃几口就得了。天也不早了,歇着吧。”
白明玉不理他,热了菜拿出来,看着他吃:“今儿是怎么回事?”
关海沧摇头:“怕是有人挑拨的。原本没那么多事,那地以前谁也不待见,贫得很,种不得什么东西,都不想要,早荒了。张家回来早问过,是无主的,可以种,才仔细打理的。如今来要,怕不止眼馋那么简单,后面定然有人挑唆。幸而现在也平了,没大碍。”
“今儿跟杨家村争地,昨儿跟何家坊抢人。这几天就没太平了,件件都跟堂村有关系。自打那道人来了,就不得消停。你这般日日被支出去,我倒有些担心。”轻轻的敲着桌面,白明玉的面孔在灯影里随着火光跳跃。
“我倒觉得,未必是安心支走我,怕是还在探我们的底细。”
“得了,什么底细,到了今儿也全漏了!”白明玉多少有些嗔怪,“齐大哥那一声喊,还不知道你是谁了?以前都是些被蒙着当枪使的,不清楚你我姓名。到了现在,那边也急了,还能不放出来?本来你跟着那道人打机锋,他也不很肯定了。到现在可是坐实了。”
“齐大哥并不清楚这里头的玄机。”关海沧温和分解。
“知道,没怪他。”白明玉挑了挑灯芯,“几天没见着张剑亭了,他又被你支去干什么了?”
“张公子只是去了帮助张大人布置那些事去了。你倒是不用太挂心。”关海沧笑着,“张公子的本事你是知道的,再有张大人坐镇,自然万事妥帖。”
“谁挂心他了?”白明玉有些恼,“我只担心,人手不够。赵猛虽然厉害,终究神智不清。我每日在酒肆,你常去解决那些纷争,家里倒没人了。杨怀启只能当个跑腿报信的,功夫又不行。偏家里这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没一个能教人省心。”
关海沧笑了:“其实这些我也想过,因此上,觉得或者可以将酒肆先关了。你带着心碧他们去县衙,可好?”
“这是什么意思?”
“县令怎说也是朝廷命官,料来那边一时还不会妄动。县衙倒比这村里安全些。而且张公子在那边,你去了也可安心。”顿了顿,“不必留在酒肆,能照顾着心碧他们。这样一来,就不怕人手不够了。”
“你呢?”
“我?还留在村里,种种地,也看看那些人,有什么别的打算。”关海沧喝了一口酒,辣在心里。
“你一个?”白明玉问,望着他。
“怎么?”关海沧微眯了眼。
“怕你饿死!”白明玉抢了酒杯碗筷,自去收拾洗。
关海沧跟了过去,倚着门口看她利落的动作:“便去齐大哥家蹭饭了。”
“你就一直在齐大哥家蹭饭了?”白明玉声音淡淡的,“将来,我们都走了,你也在人家蹭饭?好不要脸的!你要蹭到几时去?”
“那便自己学着做饭吧。”
“再把厨房烧了!”白明玉声音有些恼,“我可是见识过了!搭个行军灶都能起火!亏你打了十七年的仗!”
关海沧被抢白的手足无措,哭笑不得:“那,就只能饿死了。”
“你要是饿死了,关霆关霖不但没娘,爹也没了。你倒是狠心!”
“你会照顾他们的。”
“我凭什么要管他们?”白明玉猛回身,“我是他们的什么人?要代替他们的爹娘,管他们两个一辈子?”
两个人四目相交,关海沧回避了,轻笑着:“抱歉,又是关海沧一厢情愿了。只是,若当真有那么一天,我死了,还是请殿下,多少看顾那两个孩子些。不为别的,便当做是,关海沧这些年跟随陛下的苦劳吧。”
“你这话,什么意思?”白明玉心里一悸,总觉得关海沧已经在想些什么了。
“没什么。”关海沧忙笑了,“殿下多心了。”
“你唬谁?”白明玉眉梢挑了起来,“将话来欺我?我不知道关海沧是什么人?我不知道关海沧说话向来有深意在?你这话,为的是什么?”恼了怒了,心头火起来了。
“殿下未免太高看关海沧了。”关海沧还掩饰着。
“又来?”白明玉质问,“你当我真不知你想的?你是要一死来拒婚的么?”
关海沧知道自己一时失言,再瞒不过白明玉,便也只得说了:“陛下赐婚,岂是好拒的?若是能够,当初你也不必跟着我来这了。何况现在天下皆知,更不能收回。最好的办法,莫若关海沧一死,便万事皆休了。殿下嫁予别人,自是顺理成章。”
“啪”,响得脆亮。
白明玉眼中含泪,手打得疼:“你当真是英雄好汉了!这主意也想得出来!是要成全我?未免太自作聪明了!也太将自己看重了!你倒是会想,卖了这恩给我,教我一辈子愧疚么?你好狠毒的心肠!”
关海沧无言,脸上肿了起来,清晰的五个指印。
“悔婚如何不能了?难道只有你死是好的?我便回去说,你不能人事,难道还不能悔婚了?到时候,你便是天下笑柄!”白明玉心里发狠,故意说得恶毒,“堂堂虎威将军,原来不能人事的!岂不可笑?”
关海沧听了却笑了:“殿下这主意倒是好的。如此,关霆关霖,还能留住一个爹。”
“啪”又是一声,比前一声还亮还狠。
“关海沧,你当真是好样的!”白明玉怒火烧心,“既然如此,何不现在就坐实了?免得人家再说我寻了借口,倒觉得我不守妇道,却污蔑了你!”
关海沧还是笑,脸上红肿着,嘴角流血:“好。”走进厨房,拿了菜刀,笑说,“太污秽了,殿下,请回避一下。若是殿下不信,明日,可请杨先生来检验。”
“我要亲自看着!”白明玉心里被磨盘碾着磨着,全研碎了,“你倒是转过来!”
“殿下,那东西腌臜,何必,污了殿下的眼?”关海沧绷紧了小月复,努力的笑。
“难道你那东西我没见过?”白明玉冷笑,“当初还不是在我手里,被我拿过的?现在来说什么污了我的眼了?当初又怎么算?”
“好。”关海沧缓缓转过来,面对白明玉,解了自己衣裳腰带,赤果在白明玉面前,“殿下,关海沧实在对不住殿下了,辱了殿下的眼。”提刀手起,笑着落下,迅如风雷。
“扑哧”血光乍现,殷殷的红色,流满了关海沧的。
白明玉仰头来望他,满眼猩红:“关海沧,你好狠。”将染了血的菜刀丢在一边,“你宁可死,宁可废了自己,也不肯娶我?你当真,好狠。”
“殿下,你的手……”关海沧着紧。
“差点废了。你下手,倒真是够狠!”白明玉咬牙,不再去看他,“不过,还没伤筋骨,算是万幸。”
关海沧看着自己完好的,上面染着的全是白明玉手上的血。他再笑不出来,身心俱疲。他真是不知道,要怎么对白明玉,才是最好。他可以放弃自己的一切,生命,尊严,却仍是寻不到一条,对白明玉好的路。为什么,他连男人的尊严都可以抛了的时候,白明玉看来,还是那么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