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门思过,这四个字用在轩儿的身上,恐怕是用到了极致。除了一日三餐之外,那间抱厦的独门就未有多开过第四次。两个小丫头每每都是提着满满的食盒进屋,又将那前次未动一筷的饭菜满满地装着带走。如此过了三天,未眠未休,不吃不喝,轩儿只是坐在炕边,懒懒地依在靠背上,表情木然地看着前方,然而,她究竟在看些什么呢?前面只是一张纯白的墙面。
“轩姑娘要坐禅升仙了吗?”秋蝉一边收拾着碗箸,一边小声嘀咕着。
夏蝶做了一个要她噤声的手势,而自己却不禁瞄了一眼轩儿,嘴角轻扯了一下,眼中满是困惑。索额图获罪这等大事,就算她们只是不理世事的小丫头也略知一二,只是除此以外,再没有听说有其他事情发生,而轩儿这平白无辜的被罚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总不可能和前廷有任何瓜葛吧?着实让二人搞不明白。但有一点她们是清楚的,就算是铁打钢铸的人,整整三天水米不进,恐怕一条小命也要在鬼门关前转悠了。若是轩儿就此真地活活饿死了,那么负责伺候她的人肯定也难逃罪责,说不定到时一声令下,两个人都得按上一个照顾不周的罪名而领死。
天真烂漫的秋蝉自然是想不到这一点,但略长她一岁的夏蝶早就预料到危险的临近,不得已,她只好硬着头皮站了出来,倒上一杯香茶走到炕边,仔细观察了一遍轩儿的神情,发觉她竟然真有些观音坐禅的影子,眉目之间暗含着脉脉的温情,两颊更是散发着淡淡的霞光,哪里像是饿了三天的人,不禁心里的担忧稍微减退。只是见她如此这般,夏蝶心里暗自揣测道,莫非此刻轩儿心里装着一幅幸福完美的画卷。虽然不舍得打破她心中的美梦,但夏蝶顾不得其他还是开了口,劝道,“姑娘你有什么话,只管说出来,纵使是哭是笑,也要敞敞快快的,好歹还有我和秋蝉两个耳朵在这里听着呢,千万别沤在心里面,再沤出病来,弄坏了身体,可怎么办好呢?”
轩儿慢慢地转过头,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这个身子,还要它做什么?”一语未了,呛咳起来,欠起半身欲吐。夏蝶连忙扶住她,喂进一口茶进去,可没想全被她喷了出来,干呕不止。
“姑娘……”,一旁的秋蝉也吓坏了,赶紧跑了过来,傻傻地看着轩儿,不知道该干些什么。“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重倒一杯茶过来”,夏蝶急地将杯子丢给她,不停地为轩儿轻拍着后背。
等第二杯茶递过来时,轩儿已经咳得筋疲力尽,匆匆地咽了一口茶,如同被关在地窖许久的人重遇见到了第一缕阳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好点了吗?”夏蝶仍是不放心地看着她,“好歹也要吃点东西啊,就算再吐出来,胃里也总比空着好受许多啊。”
轩儿顿了顿,终于点了一下头。
两个丫头如获大赦一样高兴,一人举着粥碗,一人用盘子托着两碟腌菜送到轩儿面前。可是,轩儿却是毫无食欲地瞟了一眼那碗白米粥,只是捡了几块黄瓜条砸着嘴,艰难地吞了下去。
“姑娘若是不喜欢吃,我这就去换”,夏蝶眼明手快地收回粥碗,正准备离开。可身后的秋蝉忍不住月兑口而出,“御膳房的公公不是说不许咱们再去动火吗?”
夏蝶扭过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埋怨她口无遮拦地乱说话,却是轩儿好奇地问道,“为什么?”
“这个……”,夏蝶犹豫着该怎么回答。
又是秋蝉撅着嘴,说,“那里的公公说,炉火是为皇上随时准备的,闲杂人等不许乱动。”
轩儿苦笑着叹道,“果然是世态炎凉啊,他们以为我如今失宠了,就不再上赶着巴结。哼,我也不稀罕。算了,把那粥碗拿过来,我随便吃两口就好了。”说着,接过夏蝶手里的碗胡乱地扒了两口,但终究是没吃过半碗就又放下了。
一边用帕子擦着嘴,一边说道,“把前儿那件送来的镶着九颗玉珠盘扣的旗装拿过来。”
“是”,秋蝉应了一声,去到旁屋打开箱柜,知道这件旗装不同一般,所以用朱漆的茶盘托着送到她面前,忍不住又问了一句,“姑娘是打算现在换上吗?”
轩儿望着那件淡黄素雅的旗装,愣了一下,似有一根刺从心田里倒长了出来,暗想,被宠幸的第二天他就派人送来了这件衣裳,想必之前早就做好,准备等他与自己好事成功之时才肯送出,没想到竟然是如今这个结果。也许今生他都没有机会见到自己穿上这件衣服的那一天了,不禁潸然泪下,强忍着鼻酸,说,“现在就穿。”
秋蝉一手抱着衣裳,一手扶着她下了炕,夏蝶则凑过来趁机说道,“姑娘既然要换衣裳,不如也一块梳洗一下吧,稍微抹上点胭脂,脸色也会红润许多的。”
轩儿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件旗装发愣,呆呆地点了一下头。夏蝶连忙捧着刚收拾好的碗筷走了出去,等她端着半盘清水回来时,那件旗装已经合身的穿在了轩儿的身上,秋蝉正弯着腰系着低襟处最后一颗扣子。
三天没有洗脸了,也不知道这面皮上面粘了多少脏东西,若是个爱干净的女孩非要因此疯了不可。
夏蝶匆匆地拧了一条湿帕,仔细地在轩儿脸上擦了五六遍,差点把她脸上的一层皮都擦了下来。而那一边,秋蝉换好了衣服也没有闲着,她从妆奁中取出一把桃木梳,细细地捋顺着轩儿头上盘了三天都没有打开的秀发。果然,本应该乌黑顺直的头发因为在扁方里被捆缚的时间太久了,发丝的中间部分明显地弯出了一个弧度。秋蝉又是喷水,又是抹发油,一阵忙活,但那头发该弯的地方还是弯,完全没有向她妥协的意思。
夏蝶实在看不下去了,若是自己的头发被别人这样糟蹋,无论是涵养再高的女人也要发威了。可是,如今的轩儿明显是没有处于正常状态,她仍是平平静静地,仿佛一个傀儡女圭女圭一般,任由这两个人在她身上“胡作非为”。
“打条辫子盘在头上吧”,夏蝶小声地提醒着秋蝉,这个时候最好还是不要敷衍了事了。一个女人若是心中不快,最好的排解方法就是将她打扮成世间最美的女子。起初管教嬷嬷对她们新宫女说这话是,夏蝶还是糊里糊涂地,可如今见到轩儿这副憔悴颓废的样子,她终于体会到了话里的真谛。这么一个丑样子,任谁见了也不会舒心,更何况是她自己呢?若是精心打扮一番,纵然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却也能使人眼前一亮,豁然开朗呢!
定下主意,她就从秋蝉的弯的发丝挑了出来,认真地编了一条梅花辫,绾成一圈盘在顶上充当旗头,又从新赏赐的首饰里选中一对方胜梅花簪分别插在发髻的两侧,装点上五六根纯白的雪雁翎坠在脑后,衬着那蕊黄色的绣花绸缎旗装,整个人仿佛就是从残秋初雪的画卷中走出来的一样。
夏蝶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推着轩儿走到大穿衣镜前,无比自豪地说,“姑娘,你瞧,咱们要是打扮起来,宫里没有一个人不汗颜。”
轩儿懒懒地看着镜中的自己,注意力全没有放在自己的容颜上,反而满心满眼全是那件散发着古韵的九颗玉珠。为什么会是九颗呢?难道他是在暗示,从今以后心中只想夺嫡,再无旁系。想到这,不禁心痛神驰,浓浓的忧愁又一次浮现在脸上。
“哦,对了,还没有敷面呢”,夏蝶只当那是她脸色不明,兴致冲冲地取出粉盒,却又想她的脸本来就煞白得吓人了,若是再涂上这素白的铅粉,恐怕就真成了活死人了。索性放下粉盒,又拿起了胭脂,在轩儿的脸上轻点了几下,顺着颧骨的方向飞抹着,很快,两朵粉女敕的小桃花就跃然在了腮边。
轩儿见她乐此不疲的样子,不禁苦笑着叹道,“古人云,女为悦己者容。如今,我就算打扮得再漂亮,又给谁看呢?”
“怎么没有,自然是给皇上看了”,秋蝉突然窜了出来,细细打量着她的脸,自信地说,“皇上要是看了肯定会大吃一惊的,说不定连这‘闭门思过’都免了呢?”
轩儿冷笑地看着她,说,“只怕从今以后他也没有机会看到我打扮了。”
“为什么呢?”秋蝉傻傻地问道。
轩儿可不想回答她这个问题,转身走向沐盆边,只想把这“猴”脸擦干净。可是忽然间,眼角的余光却瞄到窗外有一个白色的影子快速从清溪书屋的前院闪过。现在已近黄昏,按理说,这个时候外面的人都要出园子了,穿白色的衣服,这绝对不是太监。轩儿自嘲地笑了笑,自己一定是饿花了眼睛,又一次产生幻觉了,这三天里,不知道这种幻觉在她的潜意识里频发了多少次。或许,她想那个人已经想到疯了吧!
然而,当她抬起头时,却不偏不倚地瞅见了从侧面窗前一闪而过的那张脸,是他,一定是他,这就像是一场梦般,他再一次来了,再一次放下了阿哥的尊严,不顾一切地来找她了。可是,她还没有来得及唤出他的名字,他就再一次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不要走”,顾不得什么皇命不可违的“闭门思过”,她急匆匆地冲出房门,去寻找那个她刻骨铭心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