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软的笔尖在纸上熟练地拨动着,墨汁柔和地铺展开一个个隽秀的蝇头小楷字。写完这一张,轩儿拿起纸,轻轻吹干着上面尚有湿渍的墨迹。这部《金刚经》已经抄写了十几遍,不知不觉间案角已经罗列了好厚一沓纸。以前,她总不明白,为何那些人总是愿意一遍遍不知疲倦地抄写同样的经文。但当她拿起笔,也这么做时,才发觉,不只是笔尖在书写,似乎那空灵的文字也写进了心里,写进了灵魂里。
写完最后一个字,将笔放在笔架上,重新铺开一张纸,准备再抄下一遍时,秋蝉引了赛伦进屋,“姐姐,赛大人,我给你请来了。”
“听秋蝉说,你不舒服?”赛伦担心地看着坐在书案后的她。
轩儿抬头望着他,脸上满是疲惫,轻轻笑道,“不过是找个由头让你过来一下。”
赛伦放下药匣,朝她走过去,见她脸色微白,不禁扬手就要去搭她的腕脉。轩儿立刻躲开他,起身站了起来,“只是有些累了,睡上一觉便好了。溴”
赛伦撇撇嘴,知道她一向是不肯老实听话的,也不强迫,只是低眼一扫,看到满案子的手稿,拿起几张翻看着,原来都是手抄的佛经,“你这是……”
“这就是我叫你来的原因”,轩儿将案子上的手稿汇集在一起,秋蝉见状也过来帮她。所有手稿都拢在一块后,她便交到赛伦的手上,“我也不能替丽姑娘做些什么,烦请你把这些在她坟前烧了吧。但愿她来生能过得舒心快乐。”
赛伦接过手稿,沉吟了片刻,低声道,“前两日,我去祭拜丽姐姐,见她的墓旁又添了一座新坟。碑上只写了‘阮氏一家’四字。我知道,是有人把我师父和师娘的尸骨移到这里,陪着他们的女儿。知道丽姐姐身份的人很少,况且能移动罪臣死囚的尸骨,必须有一定的权势。我想,这人应该是四阿哥吧。你将丽姐姐的事都告诉他,让他记得丽姐姐的好。你对丽姐姐做的一切,相信她在九泉之下也会感激你的。祷”
轩儿沉默地抬头望向窗外,初夏的风拂进院子里,晃动着窗前的绿影,在眼前形成一片摇曳的碎光,她沉静的瞳眸中,除了那映照的光景,就只是淡淡的歉意,沉吟片刻后道,“我曾利用她,逼得她左右为难。我明明懂得她的心思,明明了解她的苦楚,却依然让她陷入两难。最后害得她香消玉殒,这其中也有我的缘故。”
“她能为自己喜欢人而死,死得其所。你没必要……”
“赛伦,你别再骗自己了”,轩儿突然收回目光,咄咄地盯着他,“你知道的,丽姑娘的死,是个早已经布下的局。否则哪会来得那么巧,一切都是精心策划好的。那个人早就动了杀机,这次是丽姑娘,下次就是你。”
“别说了”,赛伦轻叹着摇头,“除非主子亲口承认,我不会相信的。”
“这么说来,你其实心里已经相信了,只是不愿意去承认”,轩儿从书案后走出,上前对上他躲避的目光,“他那么会演戏,怎么可能会向你承认自己做过的恶事。难道真要等到他杀了你,你才会彻底认清他的真面目吗?”
赛伦低下头,用力地攥着手里的佛经,“主子对我有大恩。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背叛他。”
轩儿没有再说下去,赛伦是何等聪明的人,他怎么可能会看不出这一切。他不过是一直在自欺欺人,她说再多,都不会动摇他的心思。当年的救命之恩,加之这些年的苦心栽培,赛伦将胤禩对他的大恩铭记于心。或许,在他看来,自己的这条命本就属于胤禩的,主子要要回去,他只会甘心奉上。
——别人对你好,哪怕只有一点点,你都会永远的记住。但别人对你的坏,你却总是选择无视,甚至遗忘。赛伦,这样的你,到最后只会遍体鳞伤的。
轩儿心疼地看着他,苦笑,“赛伦,答应我。别轻易放弃自己的性命。你若是死了,将来我生病,就没人给我看病了。”
赛伦轻笑着点了点头,“放心,我一定活得比你长。”
两人相视而笑着,彼此心中怀着同样的念头,无论付出何等代价,都要保着对方平安。
“哎呀,姐姐,赛大人,你们好不容易见面,别总是提到‘死’好不好啊”,秋蝉在一旁听着,不禁撅嘴抗议道,“大好的天气,听你们这一说话,弄得我全身都凉飕飕的。”
轩儿回头白她一眼,“天天吃那么多新进贡来的生瓜,肚子岂不是得凉飕飕的。你再不管住自己那张嘴,小心得了病。”
秋蝉不服气地向她吐吐舌头,“我有贪吃的毛病,姐姐也知道。可姐姐瞧我哪次因吃错东西不舒服,我这肚子是百无禁忌的。”
轩儿没辙地摇摇头,却听赛伦突然道,“这到让我想起一事儿啦。这两日我翻开宫里送过来的脉案,发觉惠妃的脉象有些问题。”
“惠妃?”轩儿一听,立刻关注起来。
“惠妃前两日因吃错了东西,上吐下泻。因不是什么大病,加之皇上如今也不太愿意理会惠妃的事儿,所以就没有上报。不过……”赛伦顿了一下,眉头也微微皱了起来,“虽然用了药后,月复泻已经止住了,却还是每日恹恹的,不怎么能进得下食。”
“你刚才说她的脉象有问题?”轩儿追问道。
赛伦细细琢磨了一下,“惠妃近日都没怎么吃东西,可脉象上看似乎还是脾胃的问题。惠妃的身体一向很好,很少会出现因饮食不适引起的急病。这一次,倒像是陈年旧疾的症状。”
“这么奇怪!”轩儿忍不住喃喃着。惠妃在后宫雷令风行多年,她要是身子虚弱,早就跨了。可现在突发顽疾,病症又透着古怪。轩儿总觉得此事有蹊跷。“赛伦,我会将此事向皇上禀告,并求他让你回宫去给惠妃诊治。你去瞧瞧,这其中到底是不是还有其他隐情啊?”
赛伦明白她的意思,惠妃虽然失势,但她毕竟是妃位之首,又是大阿哥的额娘,任何事都难免不与夺嫡扯上一点关系。赛伦点了点头,“我这就去准备。”当日,轩儿便将惠妃患病的事情禀告给了康熙,他只是冷冷地应了一声,“你看着办吧”,便不再说话了。轩儿知道,康熙对后宫这些女人本就没有太多的感情,顶多是将她们视作繁重国务背后的一点调剂罢了。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可怜那些女人绞尽脑汁地想要讨好着她们共有的男人,但回报却只是冷得让人心寒。
赛伦离开了畅春园,要等到他查出真相,至少也得几日时间。轩儿觉得此事也应该告诉德妃一声,毕竟她才是真正的后宫掌事人。转念一想,才发觉,德妃一直声称自己身体不适,良妃也因为轩儿的一吓卧床静养,是巧合吗?这几位和前廷有资格夺嫡的阿哥们的额娘,竟然同一时间都病了。外面的烽火才刚刚燃起,宫内的女人就已经孱弱得经受不住了吗?
总有一种很难捉模的感觉萦绕在轩儿的心头,似乎有一只隐匿颇深的手在暗中搅动着宫中的风云。轩儿猜不出这只手是属于谁的,但无论幕后的人是谁,显然,都不会是胤禛的助力。她一定要替胤禛好好地看着这暗潮涌动的后宫。
…………
后湖西岸的蕊珠院内,前庭里栽了满满一花圃的百合,春末夏初的季节,圣洁高贵的白蕾已绽开容颜,一眼看去,恍如一片清冽的落雪。
轩儿进到院子里时,正巧看到德妃亲自领着宫婢们在为百合修剪花枝。轩儿没有立刻上前去行礼,反而饶有兴致地在一旁看着。德妃的端庄贤淑在后宫里出了名的,她从来都是一身素雅的打扮,梳理整齐的发髻上也只是插着样式简单的玉钗。近五十岁的年纪,脸上虽有淡淡的病容,却也算是保养得宜,肤白如玉的面容上,若是不仔细瞧,也很难发现那些浅淡的细纹。
德妃给轩儿的感觉一直是洁身自好,闲云野鹤般地跳月兑出后宫的种种纷争。她不去与任何人为敌,也不与任何人结盟,只是安分守己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这样的人,若是永远这么逍遥自在地活着,恐怕就算得上是后宫中最舒坦的一个了吧。
可轩儿却不会忘记,昔日,德妃曾利用送予自己的一支发簪而向康熙邀宠,虽然做得轻描谈写、不刻意,但女人的心思又怎么能逃得过另一个女人的眼睛呢。想到这儿,轩儿就忍不住嘴角勾起一抹冷嘲的笑意。与其说德妃避世的本事大,还不如说,她韬光养晦的能耐高呢!
宫女白玉抬头抹汗时,眼角正巧瞄到轩儿。轩儿随即一笑,轻轻走了过去,躬身行礼,“奴才见过德妃娘娘。”
“你来啦”,德妃站起身,捶了捶有些酸痛的腰,笑道,“轩儿来瞧瞧,我这些百合长得怎么样?”
“娘娘的百合当然是最好的”,轩儿平扫了一眼,极品的白百合,加上精心地栽培,长势怎么能不好呢?只是宫中多种牡丹、菊花、芍药这样颜色艳丽的花,像德妃这样喜欢素净的,却是不多见。
德妃又低下头,边修剪着眼前这株,边喃喃道,“当年有个传教士从西洋带回来几盆百合花献给皇上,我一见就喜欢上了。皇上见我喜欢,特地让花房培植了几十盆送给我。我还记得,那时候,满院子都是百合花,淡淡的香味弥漫在空气里,连屋子里都有那香气。”
轩儿见德妃在说这话时,脸上不禁露出幸福的笑容,显然这段历史,是德妃最得宠的那段时光。轩儿不忍打破她对回去美好回忆的怀念,静静地听着。只是,片刻,德妃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换上了无奈的失落,稍显哀怜的目光投上手中高洁的百合花,轻轻叹了一声,“花还在,只是,情难存。”
失了丈夫宠爱的女人,是后宫中最寻常的。见多了,麻木了,连本该有的同情也渐渐淡了。轩儿平静地看着德妃,心想若是自己换做她,没了爱情,她宁愿选择离开。只是,后宫的嫔妃,哪里有像她这样的退路可走。
“皇上日理万机,难免左右难以顾及周全。此次,入住畅春园,皇上只带了您与良妃娘娘,可见,您在皇上心中还是很重要的”,还能说些什么呢!轩儿只有说些连她自己都不信的场面话来安慰德妃。
德妃心领她的好意,抿嘴轻笑,抬头看她,“皇上最近身子怎么样?我上次见他,还是半个月前呢。”
“皇上身体很好。不过……”,轩儿话锋一转,偷偷瞄了一眼她脸上的神情,“宫中传来消息,惠妃娘娘病了,似乎不太好。”
“不太好?”德妃担忧地问,“不太好是什么意思?惠妃的病很严重吗?”
“多严重到说不上,只是一直没有查到病根。药不对症,只怕是加剧病情”,轩儿状似心疼地叹了一声。
“唉,惠妃真是祸不单行啊”,德妃也无奈地摇摇头。
“奴才已吩咐内务府的梁公公,让他对延禧宫的事儿多上心。一旦查出惠妃的病因,就即刻报回畅春园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德妃疑惑地看着她,“你难不成怀疑惠妃的病有问题?”
轩儿紧紧地盯着德妃的眼睛,一时也没看出她的神情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又慢慢道,“听赛大人说,惠妃娘娘的脉案似乎有些奇怪之处。虽然惠妃娘娘如今不再掌事,但她毕竟是大阿哥的额娘,一宫之主。她的病容不得丝毫疏忽。况且,往日里惠妃娘娘也得罪了不少人,奴才可不能让一些小人趁机行加害了惠妃娘娘。”
“有人要加害惠妃吗?”德妃一听,惊得月兑口叫道。
轩儿眼珠一转,暗道,至于有这么大的反应吗?后宫里你加害她,她加害你,不是家常便饭吗?转念笑道,“奴才也是防微杜渐。或许,是奴才多心了。奴才得皇上和德妃娘娘信任,管理后宫之事,若是出了一点情况,奴才都难辞其咎啊。”
“你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了。毕竟你年纪尚轻,不能事事都考虑周到”,德妃笑着走近她,挽过她的手,亲切地握住,“这些日子,你实在是辛苦。我的病养得也差不多了。这副重担不能总是让你替我抗着,惠妃的事情,就由我来处理吧。她身份特殊,我怕你应付不来。”轩儿愣了一下,随即笑应着,“多谢娘娘,有了娘娘在,这所有的事情,就都能引刃而解了。”
德妃听她话里似乎另有它意,也没多说什么,吩咐了宫女拿点心出来,招呼着轩儿同她一起进屋饮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