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北微走到了江边,坐在沙石滩上,倚着一块岩石,面朝着长江,一言不发。
片刻之后,她稍稍坐正,取出二胡,左手握着琴身许久,这才按下琴弦,琴弓滑动,奏出了第一个音。
二胡的声音与滔滔的江水声和在一起,竟让水声多了几分宁静,使曲子多了几分开阔的气象,原先缠绵悠扬的曲调因此少了些悲伤,却添上了寂寥。
太阳从东移到了西,留下漫天的霞光后沉入水面。
波光粼粼,从红彤彤的暖色逐渐变为墨染的深色,一弯月牙在水面晃动,柔柔地散开一圈细碎的光点。
入了夜后,初夏的一丝热气也便退了干净,南风一起,带出了江水的凉意。
月牙渐渐地爬上天空。
一个脚步声慢慢地接近了。
墨北微自顾自地拉着二胡,就像没听到那个脚步声一般,直到身旁多了一人的气息,她的琴音稍稍一顿,立刻接了上去。
杏黄衣衫的青年在墨北微身旁坐下,关切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前年起,她去了遮眼的黑绸,发间则多出束发的红色丝带。
月光映在她的脸上,给苍白的面庞添上了柔和的光泽,不同于时常见到的微笑,此刻她神色平静,理应看不到的双眸却映出了悲伤。
这首曲子是“天狼姬”。他只听过一次。
那一次,是数年之前,墨北微和他道别时所奏。
“你在和谁告别?”
欧阳少恭等了很久,墨北微依然沉默着,他并未着恼,反而笑了起来。
越是对陌生人,越是礼数周全——世人多半都是如此。墨北微亦然。
在不熟悉的时候,她断然不会做出这般晾着别人只管自己想心事的举动,只怕察觉到有人接近,她就会立刻握起武器。
过了好一会儿,墨北微才开口回答,“和……以前的一个朋友告别。”
欧阳少恭眸中闪过一道流光,脸上浮起温和的笑意。
“怪不得曲子如此……墨姑娘,节哀顺变,七情过度势必伤身。”
“我……”墨北微指下一乱,立刻按错了位置,她马上移动手指,右手还未拉动琴弓,左腕忽然被人抓住,猛地向旁掀开,迫得她展开了左臂,手掌完全曝露在月光下。
除了扶在琴杆上的拇指没有伤,其余四指,或多或少,都有细细的血痕,无名指上两道血痕还在出血。
欧阳少恭瞳孔一紧,眉间染上薄怒。
“放手!”墨北微低吼一声,左手用力一挣。
“这样你还敢继续拉琴!”
欧阳少恭不悦地皱眉,刚刚若不是瞥到琴弦异样的反光,他也不会想到她的手指已经伤到。
之前在远处听着琴音,一点也没有发觉不妥,淡淡的血腥气完全被江水的气味盖掉。
这首曲子里运用揉弦的地方很多,手指一旦受了伤再做揉弦,必是伤上加伤。
“不用你管!”
墨北微突然发力,手腕一转,月兑出了欧阳少恭的掌控,再次按上琴弦。
欧阳少恭愣了一下,冷冷地笑了起来。
“墨北微,你想把自己的手指废掉,也不用这么麻烦。”
琴音再起,和先前的曲调一般无二,依旧是天狼姬。
墨北微咬着嘴唇,微微侧头,似是想要避开一旁冷厉的目光——对于早已目盲而今使用精神力感知外界的墨北微而言,这般动作,只昭示出她内心的逃避动摇而已。
“……若不找点事做,我怕自己会忍不住……”
欧阳少恭微微眯起眼睛,语调上扬。
“忍不住?”
墨北微继续奏着琴曲,勾起嘴角,“是啊,忍不住……想去掐着他的脖子对他吼——给我想起来!失忆算什么,把记忆找回来就是!”
她垂下眼帘,本就勉强的笑容立刻维持不住。
“可是……他并不想……记起过去……只要他有那么一丝追寻过去的想法,我就会竭尽全力地让他想起来……但是……”
一想到这里,墨北微就感到揪心。
“但是,他根本不想记起来。他很喜欢现在的生活、现在的自己。我有什么资格……跑去破坏他选择的人生?”
听到这里,若是再联想不到墨北微说的是谁,欧阳少恭大约也就不是欧阳少恭了。
他心念一转,立刻想到了“尹千觞”,也即是昔日的“巫咸大人”。
原来两人已经碰面了?
数个念头闪过心头,欧阳少恭叹了口气,柔声道:“墨姑娘……委实太温柔了。”
墨北微被这句话惊得忘了继续拉琴,怔怔地转头,满脸的不可思议。
“欧阳,你……路上没撞到脑袋吧?”
欧阳少恭好笑地摇头。
“墨姑娘何以如此妄自菲薄……若然你所说的,是你寻了几年的那位朋友,此刻你还能在这里拉琴,而不是跑去与他对峙……”
他轻笑一声,眸光略沉。
“换做其他人,就算知道对方不想记起过去,又怎会甘心?”
墨北微怔了一会儿,咬着牙说:“我也不甘心啊……”
如果是星杯骑士团的守护骑士,别说什么“失忆了再也不想回想过去”这种鬼理由,就算是“没失忆我就是不想回去”,哪怕打残了对方,她也会把人拖走,但是,那是生长于幽都、一直困守在幽都的风广陌,而不是“自愿”来到骑士团的守护骑士。
生于幽都,长于幽都,风广陌没有选择的权利。
而今他有了选择的机会,他选择留在外面,他选择抛弃过去。
她要以什么立场来反对?
“我很不甘心。只要他恢复记忆,我就能知道当日的凶手是谁。答案近在咫尺,我却不能得到。其实我也有办法逼他想起来,但是——”
墨北微慢慢摇头,按下心里蠢蠢欲动的复仇之念。
“如果我和他以前是仇人,我倒是能做这种事。正因为是朋友,才不能这么做……无论如何,这是他的选择。我没有道理要把他拽到……仇恨的泥潭里去。不过是再花些时间调查而已,现在找到了他,也算是了了一件事。”
“这难道不是一种温柔吗?”欧阳少恭笑着点头,目光投向江面,思绪起伏,“……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尊重他人的选择。”
墨北微疑惑地反问:“要对别人的人生指手画脚,至少要能担得起他的人生吧?我担不起,所以,只能跑到江边来郁闷,顺便……”
她再次按弦引弓,垂眸低语。
“——哀悼我逝去的朋友风广陌。”
欧阳少恭有了一瞬的心惊,望着江面的月牙碎了又拼起,粼粼的波光缓缓漾开。
“……墨姑娘,竟是当他已经过世了吗?”
“不管他因为什么事情忘了过去,毕竟已经忘了,也完全不想再回想起来。这几年里,他已经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便如获得新生,并且,他很快乐。那么,我当他死在当年的事故里,有何不可?”
墨北微无奈地笑笑,闭了闭眼睛。
“我认识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啊。决定一个人是谁的,是他经历的过去、他的意愿……他既已忘了所有,也只想沉醉当下——他就已经是一个全然不同的人了。如果哪一天他恢复了记忆,或许,风广陌会再次活过来,也或许……”
墨北微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也或许,尹千觞才是风广陌想要成为的人。
“记得墨姑娘曾经说过,并不认为轮回之后的还是自己。对于墨姑娘而言,判定一个人是谁,记忆比魂魄更重要?”
欧阳少恭侧首望着墨北微。
墨北微毫不犹豫地点头。
“那是自然。”
“是吗。”欧阳少恭弯了弯眉梢,眼中跃出几丝愉悦,“把话说出来后,墨姑娘可是好受些了?”
“……真是瞒不过你。”
墨北微笑了笑,停下揉弦,收起琴弓,手中二胡化光消失。
“你来的比我预想的早……抱歉,因为遇上这件事,我都忘了回信给你。”
“正因没收到回信,我有些担心,这才加快了行程。”
欧阳少恭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递过去。
墨北微迟疑着接过,不放心地问:“……这里面没放什么刺激的药物……吧?”
欧阳少恭顿时失笑。
“十指连心,墨姑娘这时觉得疼了?”
墨北微把话给咽了回去。
算了,真要是疼得狠了直接切断痛觉吧……
她把药粉往伤口洒去,手上的痛竟然立刻轻了一些,她不由地惊疑不定地抬头。
“……欧阳,我的手指不会烂掉吧?”
欧阳少恭半眯起眼睛。
“你到底把我的药想成什么了?”
面对欧阳少恭的问题,墨北微保持了沉默。
没办法,她觉得要是把答案说出口,搞不好下次拿到的药真会出什么问题。
——我没把你的药想成什么,我觉得有问题的是你整个人……
欧阳少恭站了起来,振了振长袖,向着墨北微伸出手。
“墨姑娘,江边风凉,还是莫要久待的好。”
墨北微没有多想,看到有只手在眼前直接就搭了一把站了起来。
“时间差不多。我该去贮藏室外面等着‘疑犯’过来了,欧阳你一起来还是……”
“自然同行。”欧阳少恭笑道,“墨姑娘这勤于接侠义榜委托的习惯倒是多年不变。”
“助人为乐,又有报酬,何乐不为?”
墨北微回以微笑,“这次是帮朋友一个忙,倒不是侠义榜的委托。”
“我还以为墨姑娘不在意报酬。那些没有回报的事墨姑娘不是也做了许多?”
“委托人的感谢也是回报啊。不过,有真金白银会更开心。”
“墨姑娘……很缺银钱?”
欧阳少恭问得迟疑。
墨北微答得毫不犹豫。
“最开始真的很缺,后来也还好了。”
欧阳少恭忽然想起了十多年前自家失窃的事情,目光瞬间复杂起来。
一个修道中人跑去做梁上君子,真不是一般人干得出来的……
“……当年墨姑娘果真是……”
恰好墨北微也想到了当年偷了欧阳家的事情,立刻扭头,咳了几声。
“要么,银子我还你?”
欧阳少恭笑得眯起了眼睛,轻声叹息,柔声说道:“你我之间也需这般生分?”
呃……
墨北微犹豫了一会儿,低声嘀咕。
“……那你以后别用这件事来笑话我。”
欧阳少恭双眸含笑。
“我何时笑话过你?”
墨北微一愣,欧阳少恭倒是真没主动提过这件事,都是她自己提起来的——自作自受吗?!
“……快去贮藏室吧,万一晚了,酒被偷走,我可没脸去见诗诗。”
欧阳少恭抬袖,轻笑不语。
作者有话要说:莲子:北微,你真的不觉得用别人的钱有什么问题吗?
北微:以前我也用约修亚的钱、凯文的钱……
莲子:……你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