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九年正月,长安城笼罩在一片肃杀寒冷的空气里。
太极宫,生了十几个炭火盆的两仪殿里却是温暖如春。
李渊笑眯眯地看着来给他拜年赵郡王李孝恭道:“在南方待了这许多年,戎马倥偬,终日与刀枪剑戟为伴,朕看你的身子骨倒似比原先好得多了!有什么调养之道,不妨说来给朕听听!”
坐在偏席的李孝恭脸上堆着笑欠了欠身,恭敬答道:“臣早年文弱,都是吃了娇气的亏。这些年在外带兵,太阳晒雨雪淋,吃伙房大锅里的粗饭,骑在马背上打瞌睡,说来也怪,幼年时落下的胃气弱的老病根竟不知不觉地去了。这却也算不上什么调养之道!”
皇帝哈哈大笑:“回京一月有余了吧!这几年一直呆在南方,突然回来可住的惯?”
李孝恭答道:“蒙陛下爱惜,臣这些日子休养得极好,只是平日里公务繁忙,乍一闲下来,浑身上下倒还有些不自在呢!”
皇帝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你的心思朕知道,这次招你回来实出于不得已。”
皇帝顿了顿,又说道:“今年是朕登基的第九个年头了,虽不能说是天下鼎定,却也勉强称得太平了。朕现在心病,还是北方边事,你对北边有什么看法,不妨说来听听。”
李孝恭思虑了好一会才道:“臣以为灵州的任城王虽然年轻,但治军多年骁勇善战三军宾服,瀛州的屈突通侍奉两朝谨慎老成,并州的李世勣精通兵略善谋攻伐,三人联手,军事上的事情陛下大可放心。”
皇帝端起茶盏,喝了口茶道:“话是这样,可最不叫朕放心的就是这个李世勣。河千里,仅粮盐两项,经营好了就不得了,能抵小半个国库的岁入。那里没有自己人看着,朕实在是不放心。”
李孝恭端茶盏来,皱起眉头道:“陛下的意思,是想让臣出守河东?”
皇帝凝视着他道:“朕已经设了从三品的山东道行台,以魏征为左仆射,王小胡为右仆射,他们把山东整治的不错。朕现在又想设一个更大的行台,统领晋、冀、鲁、豫诸州郡军政事务,就叫河东道大行台,洛阳以东,淮河以北,悉署理之。这个行台和原来的陕东道大行台一样,与朝廷尚书省同级。你出任河东道行台尚书令,正二品,由裴、萧两位政事宰辅遥摄左、右仆射,柴绍任尚书左丞兼行台兵部尚书,正三品,独孤达磨任尚书右丞兼行台民部侍郎,正四品。其他的人事,你可自行权衡酌定,可先任命,再向朝廷尚书省吏部报备。你看怎么样?”
李孝恭心中大喜,端着茶盏的手略有些颤抖。虽说他在荆州任东南道行台尚书左仆射,但东南道行台不过从二品,且省内只设了一个兵部尚书,还是给李靖的。此番出任河东道大行台尚书令,在品秩上一下子与担任朝廷尚书令的秦王李世民一下子拉平了,且听皇帝语气,可仿中枢六部制分设各部,除了吏部礼部干碍朝政礼制不能另设,其余四部均可自行任命尚书。
更加让他怦然心动的是,裴萧两位政事堂宰相分任自己的两个副手,虽说不能实际到任,却也是极大的荣耀之事。他又想到眼前皇帝对秦王已颇为不喜,看这意思,恐怕秦王权势即将不保。到时候空出一个尚书令的位子来,太子监国自是不能兼领,齐王顽劣,做个侍中都是摆设,总领百官总理朝政的尚书令说什么也不太可能落在他头上。楚王虽说深的皇帝宠爱,但毕竟年纪太小,很难服众。这样的话宗室之中,只有自己军政全能,又实任与朝廷尚书省平级的河东道行台尚书令,到时候进政事堂荣任首辅,不过咫尺之遥了。
李渊哪里想到李孝恭现在的想法,他叹了口气道:“朕以秦王功高,欲封秦王于洛阳,同时免去其所任陕东道大行台尚书令一职,把河东几十个州郡划出来由你统领。秦王及其所属天策上将府统领函谷关以西洛阳以东晋阳以南许昌以北的几个州郡作为封邑,这个地方另设一道,就叫关外道,直属于天策府。朕把你放在长安的东边,是希望你能够妥善安抚百姓节度诸军,若是关中有什么大事,也能与朝廷相呼应!朕的这一番苦心,你能明白么?”
李孝恭眼珠子转了转,答道:“陛下圣心远虑,臣下等皆不能及。秦王殿下天生聪颖敏慧过人,函关以东,有秦王殿下与臣坐镇,陛下大可高枕无忧。”
李渊笑着点了点头道:“今日就到这里吧,建河东行台之事,两月之内朕就有明敕,你回去准备准备,不要张扬。长安局面复杂,你自小心谨慎就是!”
李孝恭起身行礼告退。
李孝恭是李渊的堂侄,武德四年李孝恭平定巴蜀以后,将巴蜀子弟尽数招入幕府为官,轻松安定川中。九月,在李靖的辅佐下亲率周师,趁江水暴涨之际沿三峡顺水东进,以实击虚,连破荆门、宜都,月余即进抵夷陵城下。与文士弘初战失利,后来采纳李靖之策,率军侧击,大破之,歼敌近万,获舟舰四百余艘,夷陵遂克。然后马不停蹄地率五千人马直袭江陵,先克外城,复收水城,缴获千余舟舰,又用李靖之计,命将士弃之江流,舟舰顺流漂下,来援梁军见之,以为江陵已破,遂不复往。萧铣坐守孤城,内无粮草外无援兵,只得自缚请降,南方遂定。
李孝恭在外带兵多年,又在东南建制开府,手下谋臣武将不在少数。不过最被他看重的还是李靖和岑文本,李靖为人圆滑,不是他的心月复。岑文本为人最是聪慧敏捷,尤善文墨,其手书工楷,连李渊都赞不绝口,称:“王右军以下,楷无出岑氏!”此番回京,别的僚属他一个没带,却独独携此人同行。
赵王府的前厅里,岑文本正在喝茶读书。看见李孝恭回来忙放下手里的书籍起身避席见礼,道:“大王回来了,皇帝陛下说了些什么?”
李孝恭叹了口气道:“秦王的处境远比你我估计的还要艰难!”说完将皇帝和他的对话告诉了岑文本。
岑文本皱了皱眉头道:“大王,我这里也有一则消息,文本却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孝恭摆了摆手:“你我还有什么顾忌的,但讲不妨!”
岑文本斟酌着词句道:“大王入宫以后长孙无忌来找过我,他说前些日子太子殿下曾进宫造膝密陈,言道赵王在外开府日久,东南半壁一手抚定经略,虽无不臣之心,却也不可掉以轻心。东南道军政大权其一手操控,时日一久,纵使赵王自己不生异心,恐其左右亦有宵小之辈怂恿蛊惑。建议陛下夺了大王的兵权政柄在京赋闲荣养,对内巩固朝廷根基,对外保全功臣晚节!”
李孝恭倒吸了一口凉气,咬牙切齿道:“我素来没有得罪过他,他为何要在背后如此害我?”
岑文本躬身施了一礼道:“大王明鉴,长孙无忌所言荒诞离奇,文本以为并不可信。”
李孝恭点头道:“说说道理!”
岑文本道:“太子秦王争储,京师政局动荡,太子齐王对西府虎视眈眈。满朝文武虽亦不乏对天策府心怀同情恻隐之人,大多却不肯得罪东宫和皇帝。秦王在外征战多年,其势力多在关外地方,京里党羽寥寥可数。宰相当中萧相、陈相心向秦王,裴相、杨相和齐王心向东宫,封德彝态度持中不偏不倚,还算势均力敌。可偏巧去年楚王横空出世,不但深得皇帝宠爱还以十一岁的年纪开府立衙。如此一来秦王立落下风,多帮衬一个人就多一个盟友,多得罪一个人就少一分生机,秦王太子都是有大智慧之人,怎会堪不破这个道理?”
他喝了口茶继续说道:“大王虽多年在外统兵,掌一方政柄,毕竟还未到尾大不掉的地步。多年以来陛下都明敕大王将兵事委于药公,固然是用药帅精于战阵弓刀之长,又何尝不是令大王与药公相互制衡以防患于未然?陛下对大王虽难免存此猜忌,却毕竟不是昏聩之主,大王一片赤胆忠心,陛下岂能不知不察,单凭太子殿下没有丝毫真凭实据的一面之词枉做处断?即使太子真的如此构陷大王,恐怕陛下万难轻信。疑惑之中夺去大王的兵权也就罢了,何必连东南道行台的差事也一并除去?这不是打草惊蛇么?皇上何等精明,怎会做如此愚蠢之措置?”
李孝恭默默听了半晌,笑着说道:“如今两王争储夺嫡长安不宁。对陛下而言,恐怕真正在外领兵日久大权独揽尾大不掉的恰恰是秦王殿下。秦王位居天策上将三公之首,身兼尚书中书两省掌令,节制左右十二卫大将军,兼领陕东道、益州道两大行台,举手便可提调天下兵马,这才真个是让陛下和太子夙夜忧心寝食不宁之“尾”。太子殿下不可能绕过秦王对付我,可长孙无忌也不应该出这种可笑的计策来离间我和太子的关系吧!”
岑文本道:“不管怎样,文本以为大王当下之策只要稳坐府中就可,万不要贪那从龙之臣。”
李孝恭呵呵笑道:“景仁(岑文本的字)放心,我本来就已是王爵,禄位上早已无所求。再说他们兄弟谁做天子我也还是王爷,难不成还能贬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