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萼娘也没能入睡,赵杰那张深沉而刚毅的脸,使她又想起了自己过世的丈夫,说不清是哪一点,丈夫与这位不速之客有点相似,是厚重的嘴唇?不是。是黑黑的胡须?也不是。想来想去,她才模模糊糊地感到,两人最相似之处,是那副十足的男子汉气概。
这穷乡僻壤的小村子里,少年显得太孤独了,家里来了个陌生人,让少年猫儿像吃了兴奋剂。这天后晌,赵杰虽然全身力气不足,但已能下地。猫儿几乎一刻不离地围着他转了一晌。不住地向他询问一下打仗的事情。
从猫儿的嘴里赵杰得知,猫儿名叫李义府,原籍山东瀛州饶阳人。他的祖父曾经做过县里的小吏,大业十三年,天下大乱,父亲李琼带着他们母子和家人福伯,迁到了这个小山村里。可是李琼却自己却又出山去参加了窦建德的义军,两年以后听说李琼战死在了虎牢关。
赵杰隐隐约约好像想起了夏王麾下是一个叫李琼的人。好像就是战死在虎牢关了。
一住五天。第六天清晨,福伯与邻家齐叔相约捕猎,上山去了。赵杰自觉体力已经恢复,伤口也基本痊愈。他惦记着回营复命,所以吃罢早饭,便向萼娘告辞。他打算先去看一看战场上的情况,而后再去找王小胡的大军,因为他知道,王小胡不见他的踪影,一定十分焦急。
“赵将军,我知道你王命在身。福伯后晌就能回来,他若能捕得几只兔子山鸡,我给你做成肉脯,也好路上吃。”
“多谢娘子美意,赵某牢记在心。只是军情如火,岂敢过多耽搁。我此番回去向主帅禀明原委,待大战过后我便来接你们母子和福伯,也算我对你们的一点报偿”
见赵杰执意要走,萼娘把早已洗刷干净的铠甲裹成包袱,做了些炒面,又从箱子里找出丈夫曾经穿过的一件夹袍给赵杰套上。这件夹袍是萼娘一直留作纪念的,如今穿在赵杰身上,倒也颇为合身。临行,赵杰向萼娘深作一揖,道声“后会有期”,便大步出了院门。猫儿追上去,扯住他的袍子叫道:“将军,我们说过的话,你记住了没有?”
“一言为定!”赵杰道。
赵杰顺着依稀记起的山路往前走,大约走了一个多时辰,翻了一道大山梁过去,见到了前几天厮杀过的那道山谷,谷间还弥漫着人血的腥味,但看不到一具尸体。他慢慢往前走,看见一座新土培成的大坟,坟前立着一根树桩做成的简陋木碑,刻着“唐阵亡士卒五十人之墓“,字迹歪歪扭扭,勉强能认得清。再往前走,又看见几座类似的大坟,木碑上的刻文也大致相同,只是人数不同而已。他并不感到新奇,因为这是夏王当年立下的规矩:“两军交战,不论杀敌多少,都要将他们的尸体埋葬,以免冤魂无着。战死的敌兵也是万物之灵,他们只是为其主不得已卖命罢了,没有大罪,不能让他们曝尸荒野。”夏王领将用兵,嘴上总挂着“勇”、“仁”二字,埋葬敌方士卒,就是他所说的“仁”的具体体现。在这里不会见到河北山东士卒的坟墓,因为阵亡的将士都会被运回大营,祭奠之后,再行埋葬。
又过一道山谷,又是数座坟墓。突然间,在最远处的那座坟旁,他看到了与自己相伴七八载的枣骝马!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往前奔跑了几步,只见那卧着的枣骝马长嘶一声,跃起前蹄,向他跑来。赵杰顿觉两眼潮湿,迎着那马狂奔过去,紧紧抱住了马头!原来,几天前赵杰栽下马后,那马顺着原路奔回战场,它是要给战场上的人报信,可惜没人能懂它的意思。那夜战事平息,马儿又顺着原路来找他,却不见了他的踪迹,在山谷间寻觅了四五天,最后又回到战场厮杀之地,大概它相信自己的主人一定会回到它的身边,如果一直等不到主人,它可能会死在这里。
赵杰牵着爱骑沿谷地走了很远,他让马吃足了草,又来到一条小溪边,人、马痛饮一番后,才跃上马背,朝南奔去。
这一夜赵杰马不停蹄,径直往前飞奔。那枣骝马也像懂得主人的心思,时快时慢,不觉出了山区。天色微明,眼前已经是一片平旷之野。虽然天还没全亮,路上已偶尔能见到行人了。前面有两个推独轮车的汉子,吱扭吱扭的声音格外刺耳。赵杰追上前去,施礼问道:“两位哥哥,前面可是洺州城?”
两个汉子把车停下,用颈上的汗巾擦了擦汗,其中一人答道:“壮士走错路了,前面是孟州城,去洺州还要往东百十里呢!”
原来是夜间走错了路,赵杰心中暗暗叫苦,不过既然已经走错,也不妨先到孟州城歇息歇息,毕竟他身体虚弱,又渴又累。
走进孟州城门,正是店铺刚刚掀帘开门的时候,城里弥漫着一股蒸馍的香味,烟霭像凝固了一样,把整个孟州城罩在一片朦胧之中。潘美已经累极了,他不暇拣择,看见一座叫“孟州第一楼“的酒楼,大步走了进去,要了些肉菜汤水。吃罢饭,从怀中掏出萼娘送他的一些铜钱往桌上一撂,叫道:“店家主,结账。”
后堂走过来一个人,看上去像是店主人,身后还跟着三五个后生。店主瞅了瞅桌上的铜钱,笑了一声,说道:“客官,你大概不知道本店饭菜的价钱吧,这几文小钱怎么够啊?”
赵杰微微一怔,他刚才没有问价。如今他是个落难之人,哪里来的许多钱财?刚才只知饥渴难耐,未曾想到付钱之事。他只好站起身来,向店主人施了一礼,说道:“惭愧!不瞒店家主,在下路与贼人,不辛受伤,蒙人搭救,才捡下一条性命,身上实在没有多带银两。我记下你这孟州第一楼,以后以百倍之值偿还,还望店家主信得过在下。”
店主人自以为是个场面上混的人,冷冷一笑,说道:“这类话我听得多了!客官,你七尺高的汉子,总该懂得吃饭要付钱这样的道理吧!”
赵杰一时间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这时店主人身边的后生们也开始七嘴八舌地哄起来:“看看他包袱里有啥!”
“把的马扣住!”
“揍他!”
赵杰心里冒起火来,嗓门也高了,他边把包袱解开,边说:“各位请看!”
众人先后看了两眼,店主却像个久谙世事的行家,不紧不慢地讥笑道:“客官既是个将军,为什么把铠甲包起来,身上倒穿件布袍?那铠甲该不是偷来的吧?”说完,一声高似一声地笑起来,几个伙计也跟着大笑,不时又说几句抢白的话:“要真是个将军,也不至于连顿饭钱也掏不起呀!”
“没见过这样的将军!”
“住口!”赵杰哪里听得下这些。“有话好说,不必来这些闲言碎语!我今天也没工夫与你们理论,大丈夫一言九鼎,我改日以百倍之值偿你饭钱。若是这样不依不饶,别怪我不仁义了”
“怎么,你赖人家饭钱,还想撒野吗?朗朗乾坤,我就不信有如此狂徒!”店主毫不相让,几个伙计也捋起了衣袖,准备动武。有两个人揪住了赵杰的衣裳,拉拉扯扯地来到了店门外。
这一切都被骑马停在道中的一位过客看在眼里,他已经注视赵杰好大工夫了。如今吵闹声越来越大,过客下马走上前来,分开众人,说道:“些许饭钱,何必大打出手!”说着,伸手入怀,掏出钱袋,丢在店主手里。“店家主,你看够不够?”
店主把钱袋在手上掂了掂,面露得意之色,说道:“看这位先生才像个财主。”
转身又对赵杰道:“大将军,你好福气,我们做生意的人只认钱不认人,既然有财主替你付了钱,我们也就不为难你了!”
“哈哈哈”伙计们也随声大笑。
赵杰脸色铁青,他全然没有料到自己戎马十数载,竟在此地受了这么一顿窝囊气。他狠狠地瞪了店家主一眼,然后大步回到院里,牵出枣骝马,双手朝店主一揖:“后会有期!”便翻身上马。
“奉陪!”店主也不逊让。
马蹄得得,赵杰策马向城门快跑了几步,这才想起尚未向替他解围的先生道谢,于是掉转马头,却见那位先生也朝这边走来,后面还跟着一个头戴道冠,衣衫不伦不类的汉子。赵杰下马行礼,说道:“多谢先生急难中相救,请问尊姓大名?”
“敝人兖州徐圆普。”那位先生也从马上下来,两手合抱,向赵杰还礼。此人大约三十岁上下,面色白皙,走路时一腿稍跛,身体清瘦,一件黑色夹袍穿在他身上,给人一种不能胜衣之感,然而看上去神采飞越,风度潇洒,弥补了他的癯弱。
“这一位”赵杰又看看他身边的那个人,问道。
“哦,这位是我的朋友智训。”徐圆普向赵杰介绍,“敝人在幽州府时,见智先生筮卜如神,可惜贫困不偶。唉,如今天下丧乱,智者却无用武之地,真让人感到悲哀!”
赵杰从的徐圆普话语中隐隐觉出此人颇有怀才不遇之慨。他从没听说过徐圆普这个名字,但陌路之人能济人之急,就凭这一点,他也对此人肃然起敬。言谈之中,又得知其貌不扬的智训是他在街头救下的。毋庸讳言,此人必是个侠肝义胆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