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老太太价值六百两白银的金丝楠木棺材在杭州引起的轰动只维持了一天,很快就被更有兴味的话题取代——听说沈历从四川带回的小老婆被大老婆打出家门了?
这个话题让沈历觉得很没面子,脾气也比往日大了几分,下人们从他那里碰了钉子,再见宁妈妈时更加胆怯,偏偏宁妈妈又奉了姚淑宜的“懿旨”万事从严,因此整个丧礼期间下人们无不战战兢兢,生怕行错一步路说错一个字。偏偏阴阳生又说头七里日子不好,不宜动土,要过了二七才能破土安葬,这十几天的日子,家中个个累的乌眼鸡一般。
内宅的女人们,姚淑宜一直称病,两个姨娘又上不得台面,双瑶姐妹虽然管家,却是未出阁的女儿,许多事不方便知道,沈历无奈之下,只得请了姚武的妻子黄氏在后面接待女客,虽然诸般不顺,好在离下葬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这天报庙之后,双瑶正在核对银钱来往,双蕊风风火火进来,往椅上一倒,嘟着嘴说:“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烦死了,每天都要听那帮无趣到极点的老婆子回事,娘装病要装到什么时候呀!”
双瑶笑说:“谁说娘是装病?让娘听见准罚你抄一百遍《女戒》。”
“娘才不舍得呢!”双蕊笑嘻嘻地说,“去年我说去上女学,娘就喊着要罚我抄书,到最后不还是顺着我?我早知道她舍不得!”
“鬼丫头,娘真是白疼你了!”
双蕊一边乱翻着案上的书籍,一边问道:“川里有女学没有?”
“什么是女学?”
“连这个你都不知道?”双蕊露出惊讶的表情,“真土!就是女儿家念的书院呀,现在城里有钱人家的女儿都上女学呢!前一阵子我和几个同学起了个风荷社,在一起吟诗作对,别提多风雅了!等办完丧事我跟娘说让你也去!”
“娘不是最反对女孩子抛头露面的吗,怎么会同意你去?”双瑶也十分惊讶。
双蕊得意洋洋:“娘疼我呀!我只要一掉眼泪,她保准什么都答应!”
姐妹俩正谈着,忽听双蕊的丫头映雪在门外回禀:“三小姐,宁妈妈差人把你要的白珠儿线都送来了,惠秀在等您的示下,是不是即刻开始扎纸轿马?”
双蕊叹口气:“刚清净了一小会儿,又要去忙这些俗务。我那些同学要是知道我在管家,准要笑我俗。”一边叹着气走了。
双瑶倒被惠秀的事提醒,想起早起已发了对牌去买白布裁桌围,怎的到现在还没回信?正要打发晴雪去问,只见管孝裙、桌围的惠云跟在晴雪身后进来了,欲言又止。
双瑶不由奇怪地看了晴雪一眼,晴雪低声说:“宁妈妈说买的布贵,让惠云退了重买。”
惠云一脸为难:“宁妈妈说的还是四五年前老太爷过世那会儿的价钱,这几年涨了许多,要是照那个价钱媳妇可真买不来。”
双瑶要过收据来细看,钱货相符,遂命晴雪去白喜处问了近来的市价,果然与惠云买的相差不多,双瑶于是打发晴雪带着惠云再去找宁妈妈销账,不多时回来,还是一句话:买贵了。
双瑶奇道:“没跟宁妈妈说白总管问过价钱的吗?”。
“说了,宁妈妈根本不理。”晴雪一脸郁闷。
双瑶只得亲身去找宁妈妈,走到半路上,却见唐薇穿着孝裙,摇摇地走过来,紧紧攥住她的手,柔声说:“什么事还要亲自去?这几天你瘦多了,没叫小厨房给你炖点汤水?有什么事我替你跑一趟吧,前边都是女客,一露面又见不完的人。”
双瑶回家后一直没机会和唐薇深聊,几次唐薇主动来看她,也总是话刚开头就有回事的打岔,如今见唐薇一脸关切,心中一暖,大略将事情说了一下,唐薇眉头一挑,拉着她的手隐到太湖石后面,这才低声说:“你听我的,这事你别找太太,还是交给三小姐办吧。”
“为什么?”
唐薇目光复杂,沉吟了一下才说:“你先别管为什么,就把这事交给三小姐,保管一会儿就办好,吃过晚饭我去找你,咱们再说。”
双瑶半信半疑,于是折返去双蕊屋里,推说自己忙不过来,将裁桌围一事交给她,果然不消半个时辰,晴雪来回禀,惠云的布账销了。
双瑶对着窗前的鹦鹉架,心内千回百转。
至晚间唐薇果然来了。一进门先从袖子里模出一个小匣子,打开一看,居然是青团,双瑶顿时湿了眼睛,唐薇微笑着说:“快吃吧,再瘦就要成灯人儿了。”
一刹那间,双瑶仿佛又回到六七岁的年纪,梳着羊角小辫,穿着大花的撒脚裤,牵着唐薇温暖的手一起放风筝……有些伤感,为什么这些感动是唐薇带来的,而不是母亲?
唐薇静静地看着她吃,偶尔笑一下,给她递一杯水,目光中是无尽的温柔和眷恋。双瑶被她看得不好意思,不由得模了模鬓发,迟疑问道:“我脸上沾到什么了吗?”。
“没有。”唐薇含笑,眼睛亮闪闪的,“只是好多年没见你,一不留神二小姐已经是大姑娘了,时间过得真是快……”说到后来声音已经哽咽。
双瑶自小就与唐薇亲近,这些年虽然不在一处,然而每次有人往自贡捎东西捎信,其中总少不了唐薇给双瑶做的衣服鞋袜和各种精巧吃食,偶尔她也写信,问问双瑶女工针黹练的如何,那种细心体贴,便是双瑶的亲姨妈,也不过如此了。
双瑶见唐薇眼中泪光闪闪,也是感动不已,一旁杜妈妈打趣说:“小姐长大是好事呀,唐大姐怎么倒掉起眼泪来了?难道害怕小姐出阁时要你掏钱陪嫁?”
晴雪扑哧一笑,双瑶红了脸不吭声,唐薇叹道:“杜妈妈,要是能看到小姐出阁的那天就好了,如果小姐不嫌弃,我还真愿意给她添添箱。前儿我还说呢,只怪我无用,除了认得两个字,余外一点忙也帮不上,现在三小姐在书院,大小姐也到了议亲的年岁,只怕往后我在这宅子里就待不住了。”
双瑶听她口气里无限留恋的模样,想起某天姚淑宜无意中说起家中四个女儿,只有四小姐秋娘还在跟着唐薇念书,这个女塾先生又干不了下人的活,不如打发了,再看唐薇一脸怅然,不由心中一动,要是能说服太太,永远把唐薇留在家里就好了。
唐薇却话锋一转,问道:“二小姐,后天就要出殡了,我斗胆问一句,你预备怎么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