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怎么可能听得懂?宁,你问错人了。”却是梦澈走入亭中,轻纱长裙,一身春天的装束。走起路时,腰肢、手腕上缠绕的银铃儿“叮叮”作响。
小乞丐不禁有些奇怪:难道她也没有衣服可穿,所以只能像我一样受冻吗?很快,她就无暇去思考这个问题。因为梦澈脸上那分明蔑视的笑,另她很不舒服。若是从前,比这更过份的讥笑她都能忍受。可是今晚,也不知是不是因那琴声激起她骨子里的傲气,她瞪大了眼睛,冲口就道:“谁说我听不懂?不就是春天里花开了吗?”。
“不错,我刚才所奏的曲名正是《春暖花开》。”珞宁面上丝毫不显,但心中却大大吃惊。一个卑贱的乞儿竟能听懂高贵的曲音,实在另人难以致信。
梦澈道:“严寒之际,最思春暖,也许只是巧合而已。”
珞宁道:“小姑娘,我再弹一曲你且听听是何意。”
畜生、丑八怪、臭要饭等等这些称呼,她早已听惯,但却从来没有人唤过她“小姑娘”。她说不出是何种感觉,只觉得仿佛心头最软弱的地方被人触及,竟微微有些犯酸。
曲音再度奏响。他已闭目凝神,沉浸在自己的乐曲中。只有手在动,抹、挑、勾、剔;吟、猱,绰、注、撞。娴熟的技法下,曲音如行云流水。
梦澈好笑地摇头,身上的银铃也叮叮地响,应和着她的笑。
弓月城最尊贵的乐师竟然会为了一个小乞丐而弹奏,这事若说出去绝对是一件笑料。可是当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到乞儿的身上时,竟也愣住了。方才还像个小野狼般,随时可能扑上来咬人,却在这一刻目光忽然变得清亮而痴迷。目光的焦点明明落在珞宁身上,但给人的感觉却好像已透过他的人看懂了他的灵魂——那深藏在灵魂深处的琴。
难道她真的能听懂他的琴音吗?梦澈不敢相信。
曲终,他的眼睛也已睁开,正好就看到她目光深处的痴迷,也看到她眼角溢出一滴清泪。
没有人说话,不想惊散余音,也不忍打断她的沉醉。直到半晌过后,那滴清泪终于滑下,她似乎才回过神来,喃喃地道:“花落了,人走了。你很想念他们吧?”
“这,这曲名为《离绪》,你……你竟真的懂……”珞宁的声音在擅抖。即便是通琴之人,又有多少人能读懂曲中之意?可是这个女孩子,竟然能懂得。不但懂得,还能感知到他的心伤。
他方才奏琴的时候,想到的是儿时离家时的场景。那年正是暮雪花凋谢得最密的时候。他一回头,看到的就是站在花树下的母亲垂泪不止的脸庞,以及父亲因极力忍着悲伤轻轻发抖的身形。
这一别就是近十年。
而母亲在不久后便已病逝,那场生离竟然演变成了死离。
“你为什么要离开你的亲人?”小乞丐这般想也就直接的问出了口。
离开,总是有不得已的原因。否则谁会愿意与亲人生离死别?珞宁没有问答她,只是问道:“你会弹琴吗?”。
习得起琴的人通常都是身份高贵的人,连温饱都没有保障的乞丐又怎么会弹?话一出口,珞宁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小乞丐摇了摇头,可是很快又重重地点了下头。
梦澈好笑地问:“又点头又摇头的是什么意思?”
她不懂,但珞宁似乎已懂,吃惊地道:“难道你是想说,你没有习过琴,但却会弹?”
小乞丐点了点头:“我已经记下了你的手势和调子,应该可以弹。”
梦澈笑得更开。谁都知道瑶琴并不好学,尤其是其中那些复杂难记的指法,三年五载也只能习得皮毛。仅凭一听之记,便能再次复弹,实在是谎天下之大缪。
甚至连珞宁都不太敢相信,可是他心中又隐隐有些希望:即使不能完整的奏弹,可以略奏几个音也是好的。
他道:“你即觉得可弹,便去奏一曲。”
小乞丐的眼眸一下子变得雪亮:“我,我可以碰那个……那个吗?”。
“琴本就是给人弹奏的,你即会弹为何不能碰?”珞宁说着已起身,让座给她。
小乞丐展颜一笑,快步走到琴案后,抬起手刚刚要触到琴弦却又忽地缩回了手。然后又快速地奔到亭子外,将双手在雪窝里使劲地搓。
习惯了肮脏,也从来不觉得脏有什么可耻的。可是当她黑黑的手爪伸到琴上的那一刻,她的心中忽然涌出羞愧之感。那琴如此美、如此圣洁,怎能叫这双脏手给玷污?
手已通红通红,也已冷得麻木,她这才回到亭内。珞宁又沏了杯茶,叫她暖手。
再次坐到琴案前时,她只觉心在扑扑地跳动,即紧张又有说不出的喜悦。
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当……”琴弦一颤,悠扬如凤鸣。她闭上了眼睛,仔细地将方才的旋律回想了一遍。再睁开眼时,她的神色已改变。不再是诚惶诚恐,而是充满了自信,甚至还有几分骄傲。
小乞丐自己并未感觉到什么,但珞宁却已看出她的这份自信、这骄傲并不是刻意营造出来,而是与生俱来的。
当第一个音响起时,接下的曲音便绵绵不绝而来。虽然弹琴的技法有些生疏,琴乐也不如珞宁弹出的自然流畅,甚至还加杂着几个错音。但却是在完整地弹奏那一曲《离绪》。
《离绪》并不好弹,即使习过的人也绝难仅凭一听之记就能奏出。珞宁心中只有说不出的震惊,除了惊讶与她的天份外,还有她在弹琴时身上所散发出的气质。她的眼虽在睁着,却似已看不到任何东西,只沉浸在曲乐中。衣衫分明还是那样破烂肮脏,脸也还是那么丑陋不堪。可是珞宁却觉得她像是蒙尘的明珠,又像是高贵的公主。
离绪,离绪,别离的愁绪。乞儿似乎已能感觉花落人离,分隔天涯的无奈,那缠绵哀伤之意亦已随着她的心转到指尖、琴弦,化作一曲《离绪》催人泪下。
梦澈不可置信地道:“她,她真的从未习过琴吗?难道真的是天才?”
“即便是再有天赋,也不可能无师自通。除非……”珞宁一顿之后,沉声道:“除非是有琴魂。”
“琴魂?”梦澈大吃一惊,再看向小乞儿时再也没有不屑之意:“难道说,她也是暮雪国的人?否则怎会拥有琴魂?”
珞宁却又摇了摇头将方才的话否定:“不,不对。若真是天生琴魂,凭她的年纪根本无法隐藏。可是她在奏琴时丝毫没有异样产生。”
琴曲未完,乞儿的脑后隐隐地传来一丝微弱的痛感。一味沉浸,开始也并未察觉。可是那痛感越来越明显,似乎她每拨动一次弦,脑后的疼痛便加重一分。她虽然受过很多苦,但这种疼却是第一次感觉。说不出的痛苦难耐,连手指都忍不住颤抖了起来,但她却舍不得停下。
颤抖的手指下,音已变,曲已乱。疼痛瞬间加剧如闪电一般蔓延至全身的经络。
梦澈面色一变:“不好,她好像有旧疾!”
喊声未绝,乞儿已倒下,头栽在琴弦上,发出“铛”的一声低沉却刺耳的声音。
珞宁亦已回过神来,急步上前扶过乞儿,只见她双眸紧闭,眉头紧锁,满面痛苦之色。托在她脑后的手竟感觉到有一丝温热的液体溢出。
一察之下更是大吃一惊。她的发丝虽纠结成团,但分明有殷红的血液淌出。
难道是后脑有伤?
翻开层层乱发,隐约可见五点金星呈梅花状分布在后脑上,血就是从那金星处溢出。
珞宁道:“这,这是什么?”
梦澈道:“金针?竟然是金针钉脑!”
“金针钉脑?是什么人这样狠毒,竟然对一个孩子下这样的毒手?”珞宁一惯平和的神态此时也露出怒色。
“宁,让我看仔细看一下。”梦澈接过乞儿,又仔细地审视了一遍她的后脑,道:“血已止住,伤口暂时不会对她造成生命危险。宁,你看,金针周围的皮肤早已与金针契合在一起,很显然这并不是新伤。若我判断的没错,金针入脑的时间至少有十年。”
“十年?看她的年纪顶多也才十岁,那时岂非还是个婴孩?”珞宁心头一颤,眼中的怜悯之色更盛。他无法想象世上怎会有人如此狠心,竟将金针生生地钉入一个婴孩的脑中。
这样残忍的手段又是出于何种目的?这女孩的身上到底又隐藏着怎么样的秘密?然而这些问题,一时半刻也难寻答案。
他道:“梦澈,这孩子要麻烦你了。”
梦澈淡淡一笑:“我若见死不救,也就不配再伴你左右。”
她的医术,珞宁再清楚不过了。只要她点头答应救的人,就算是魂已飞到阎王殿她也有法子拉回。
但他却忘了,世上并无太过绝对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