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来了,她想起来了,这乐曲就是琴曲,她听过的。那么端坐在城楼上的人呢?是否也是她见过的人?
她忍不住想靠近,可是脚还未及迈出,眼前的世界瞬间沙化,一大片阳光刺破浓云瞬间压下。
阳光的尽头是漫天的雪花。又一次梦醒,重回到风雪寒地里了吗?可是为什么这次却感觉不到寒冷,反而暖意融融的呢?
意识渐渐清晰也让她看清,出现在眼前的并非雪花,而是像雪一般的花瓣。花瓣是绣在床幔穹顶,精致却不过份奢华。
身上盖着的是厚厚的丝绒被,伸手模了模,光滑柔软,她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好的被子。从前她盖过最好的被子是已经脏得难辩本色的破绵花被,那本是富人家铺在狗窝里的,嫌脏丢在外头被她拾了去。
可是眼前这床、这被,这漂亮而暖和的屋子,让她觉得一切都像是虚幻。是还在梦里吗?若不是梦里,为何那缕琴声尚未消失?
不对,梦里绝不会有这么暖和的屋子。梦里的琴音更没有这么清晰!
她掀开被子,光着脚走下床。
“吱”房门拉开,她就看到回廊下,端坐在琴桌前的珞宁。
一轮上弦月斜斜地挂挂在西面的夜空上。银辉似水,应和着雪地的洁白,也将穿着一袭白色狐裘披风的身形映衬得格外出尘月兑俗。他修长的手指正抚动着琴弦,温柔得如同抚模着爱人的脸庞。
她分明记得先前的雪才停,云未散,怎么现在的月色就这样清亮了?而那梦中的琴声,难道就是他弹奏出来的?
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珞宁的曲音停下,抬头望向她淡淡地笑:“终于醒了,你已经睡了整整两天。肚子饿了吗?”。
一院雪白,满世月华。
月下廊中,风华绝代的男子的微笑,仿佛连月华的光彩都要夺去。
她忘了回答,只是愣愣地瞧着,有些不明所以。自己分明是个卑贱的乞丐,从来没有人会用这样温和的口气跟她说话,也从来没人会关心她的肚子是饿还是饱。
他,又是为何?难道也像那个胖女人那样,将她诱骗来,然后关起来折磨?
她心里告诉自己不能被他的笑给迷惑,转过身逃离这“陷阱”才是此刻最正确的做法,可是脚步却怎么也迈不动,甚至连目光都舍不得移开。难道她的心已被迷惑了吗?是因为和善的笑,还是因为那动听的琴音?
她未动,他却已经走过来了,手上还端着一碟点心,道:“先吃点垫垫肚,梦澈说你该醒了,所以去厨房给你准备膳食了,一会儿就好。”
看到食物,她的戒心登时抛到脑后,抓起碟子里的点心就狼吞虎咽了起来。食物大过天,只要能吃饱死了也愿意。——这是她给自己暂时留下的理由。
珞宁看着她,安静地微笑着,直到她将一整碟的点心吃完后这才道:“我叫珞宁,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没有人能拒绝那样的微笑,正如没有人能拒绝刚刚向你施以恩惠的人的问题一般。小乞儿也不例外。
可是她却摇了摇头。
珞宁道:“你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吗?”。
名字,是亲人、朋友用来称呼的。
她呢?即无亲亦无友,要名字有何用?
“我没有名字。或者你可以叫我小要饭的、丑丫头都行。”她昂着头,极力地想装着无所谓的模样,可是那略带酸溜的声音却出卖了她。
珞宁摇了摇头:“不好不好。漂亮的小姑娘怎么能用那样粗鄙的名字?”
小乞儿道:“漂亮的小姑娘?你是在说我吗?”。
珞宁道:“除了你这里还有别的小姑娘吗?”。
小乞儿四下瞧了瞧,周围除了她和他也确无旁人。可是那样的字眼真的和自己相配吗?
“你确实很漂亮,尤其是你的眼睛,是我见过最漂亮的眼睛,连天上的月都比不上。只是别人都被你脸上的污点蒙蔽了双目,所以看不懂你的美。”
这样的话若换成了别人说,或许会让人感觉虚假,可是从他口中说出却显得很真诚、自然,不容人怀疑。
他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淡笑道:“你看,今夜是上弦月。今夜过后,月亮就会一点点地变圆,所以上弦月也代表着希望。只要心怀希望,再灰暗的人生也能活出光彩。以后你就叫上弦月吧。”
小乞儿随着他目光的牵引,望向西边的夜空,但见一月如弓弦,月光清莹。
多美的月,多美的名。可是这月就倒映在她的眼眸中,这名就是她的名。
珞宁又道:“这里是我的家,你若是无处可去就留下吧,把这里当成你的家。”
家,平凡而温暖的词。可是就是这种平凡是她从来不敢奢求的,这份温暖也是她从来不曾感受过的。
她问:“为什么?”
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为什么要给她这么美的名。她只是个乞儿啊!
珞宁不答反问:“刚才的琴曲你听懂了吗?”。
她点了点头:“是思念,你在思念你的家乡。”
珞宁道:“那琴曲名为《安神曲》,有静心安神之效。可是我的心绪杂了,奏曲中不自觉地将自己的思念加杂进去。”
他顿了顿又继续道:“可是这些都未能逃过你的耳朵。你是我的知音,千金易得,知音难求。”
种种的恩惠并不是怜悯,也不是高高在上的施舍,只因为“知音”二字。所以他送她美丽的名字,给她温暖的家,又在她的心里种下“希望”。
小乞儿忽然有种想流泪的冲动,可是却又极力地忍下。想道声谢,但张开嘴说出的却是:“你的家乡在哪里?很远吗?”。
珞宁仰头望月,月色映在他的眸子中却有几分落寞:“很远很远,要从这里一直走到最最南头,出了楚灵国,再穿过蒙西国,然后才能到。我的家乡有个很美丽的名字,叫做暮雪国。传说,那里曾是神造万物时居住之所,神在飞升之后留下了一支苗裔,在那片土地上繁衍生息,渐渐组建了暮雪国。”
“暮雪国?那里也有雪吗?也像这里的冬天一样冷吗?”。
“暮雪国四季如春,一点也不冷。”
“那为什么要叫雪国?”
“因为那里种满了暮雪花。一开十年,一落也是十年的暮雪花。花落的时候就如飘雪,很美很美。那里也是琴乐发源的国度。几乎每一个国民都会奏琴,所以无论是乡村、城镇,任何一个角落里都能听到动听的琴曲。”
花的国度,琴乐的故乡。
小乞儿的眼前是雪,可是她却似乎已能看见暮雪花飘落的盛况,耳中也好像听到了琴声悠扬。
“那你一定是暮雪国中弹琴弹得最好的人吧。”
珞宁道:“暮雪国琴技好的人多不胜数,我算不得什么。在那里真正优秀的并不是琴乐师,而是琴魂师。只有天生拥有琴魂的人长大了才能成为琴魂师。普通的乐师无论琴技多么高超,所奏的乐曲也只是悦耳动心罢了。琴魂师所奏的琴曲却可令枯木逢春、蜂蝶齐舞、百兽共聚,也可以疗伤除痛。琴魂高强的人,甚至能自行幻化出琴,奏出惊神泣鬼的倾城之曲。那是天神遗留下的天赋,没有见过的人绝难想象。”
小乞儿目中的神色由最开始对暮雪国的向往渐渐变成了震惊,又由震惊转为惊疑。他说的真像故事,如非是故事怎么会有那么神奇的事?
珞宁道:“很难以置信是吗?”。
小乞儿诚实地点了点头,“既然那里真像你说得那么好,那你又为什么要离开?”
珞宁并未回答,虽然还在笑,但眼神分明黯了一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