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学生们本在抚琴,因见先生出去,一个个的就似月兑了缰的野马。琴也不弹,坐也不好好坐。三五成群,聚作一团嘻嘻闹闹。未几,又见珞宁去而复返,忙慌慌张张地坐回本位。
只见珞宁牵了个孩子进来,可是当他们看清这孩子的面容时,先是唬了一跳,而后禁不住又窃窃私语起来——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丑的人?快瞧快瞧,她脸上好多红的、黑的点点,吓死我了!”
“他是男的还是女的?”
“当然是女的,你没瞧见她穿着裙子吗?”。
“女孩子怎么理了个大光头?”
……
她当乞丐时早已被人指指点点惯了,脸皮本已磨厚。可是听着底下密密的议论声,脸顿时烧得发红,只觉自己站在珞宁身边就是丢他的脸面。又担忧珞宁听到那些的议论,会不会也觉得自己太过不堪?
珞宁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朗声道:“诸位同学且静一静。今日我们书院又来了一位新同学,就是你们此时看到的这位小姑娘。她叫上弦月,是我远房的亲戚,希望日后能与你们相处得愉快。”
亲戚?她什么时候成了他的亲戚?上弦月有些不解,可是转瞬却又明白过来——因为怕她的身份太低会受到别人的轻视,所以就将她认作亲戚。
珞宁遥手一指,道:“那里还有个空位,你就坐那里罢。”
空位就在那位穿着宝蓝色衣服的男孩身旁,他依然歪着身子,很随意的坐姿。眼睛半眯,也和别的学生一样看着上弦月。只不过旁人看她,目光中流露出的是三分讥笑、两分惧怕。讥笑的是她的丑陋,惧怕是却是她脸上那奇怪的红点点会不会传染到自己。
他眼中没有讥笑、惧怕,却是直接的鄙夷,甚至是厌恶。
那个男孩,那样的目光。上弦月从看到第一眼起就很不喜欢。可既然是珞宁安排她坐在那个他旁边的,她就只能乖乖地走过去。
拉开椅子,一坐下,不料却坐了个空。椅子早已被那个男孩用脚踢开。
顾不得的痛,上弦月利索地爬起,怒目瞪着他。
珞宁也走了过来,质问道:“楚星昕你为什么要挪开上弦月的椅子?”
楚星昕颇为不屑的看了眼珞宁,道:“我不喜欢身边坐着一个丑猴子。”
这话一出,立时哄堂大笑。
珞宁道:“书院里几时有过猴子?”
楚星晰道:“方才不是先生你牵了只猴子走进来的吗?怎么这会儿倒忘了?哼,别以为穿上了衣服就真能变人了,畜生就畜生!”
他小小的年纪,说话却恶毒。
早就知道这些学生们性格乖张,不会轻易接受上弦月这样的孩子。可是如此的排斥还是让珞宁有些意外。
珞宁的脸色分明已有些难看,却极力地忍着,看向其他的学生,问道:“你们谁愿意跟上弦月坐?”
没人应答,只有哄笑的声音。
珞宁又问了一遍,方才有一个细小的声音传来:“先生,晚儿……晚儿愿意跟她坐。”
应话的就是先前那个紫衣女孩,看着上弦月时眼神怯怯的,更显得楚楚动人。
“先生,我的位置就让给她坐好了,我跟楚星昕坐。”紫衣女孩旁边的红衣女孩此时也爽快地站起来,利索地将自己的东西收拾好,一转身就坐在了楚星昕旁边。
楚星昕微微皱了皱眉头,却没有再说什么。
珞宁道:“好,上弦月你就坐在秋晚儿旁边。”
秋晚儿的性格最是温顺,坐在她身边也不怕上弦月会受欺负。
嘈杂、零乱的琴声再度充盈在室内。只不过,学生们在抚琴的空档却还偷眼看几眼上弦月,每多看一眼,眼中的讥笑、厌恶就更深一层。
再恶毒的事上弦月也经历过,再讨厌的目光她也忍受过。适应过一些时间后,也就不觉得有什么别扭了。注意力只放在面前的琴上。
这琴是用来给学生练习用的,她自然也有一架。伸出手,她也多想像别的学生一样能让曲律随心自由飞翔。然而当手指触到琴弦,弦声轻鸣的时候,她后脑的痛楚也如电闪一般地袭来。她只能下意识地缩回了手,目光中的失望是那样的深遂。
耳边传来一声低低的叹息声。
上弦月扭过头,看到身旁那个名叫秋晚儿的女孩子正望着琴弦皱眉。这首曲子她已经弹了几遍,开头和中间都已弹得极为顺畅,可是在最后结尾的一段却总是感觉曲音有些不对。
难道是还不够熟练?
她深吸了口气,又从头抚了一遍。瑕疵依旧存在,只是却揪不到症节所在。
正在犯愁之际,忽听有一个轻柔的声音道:“弹最后一段时,音调取得过高。稍稍降低一些,再慢慢的收尾试试看。”
秋晚儿瞧了上弦月几眼,她分明还是那样的丑,但眼眸中却带着一种特别的光,使人不由自主的对她产生信任。
秋晚儿点了点头,又缓缓地抚了一遍。曲音未绝,上弦月的眉头已经皱起:“这回取调又太低了,以至于最后的几个音难以再续下去。与中间段的衔接也有些不好。你略略再提高一些试试。”
秋晚儿乖巧地“嗯”了一声,再依言重奏一遍。
一曲弹罢,上弦月道:“这回对了。”
秋晚儿冲她一笑,道:“谢谢你。”
纯真可爱的女孩,甜美灿烂的笑。
上弦月耸了耸肩,淡淡地道:“不用谢。反正除了你,也没有人愿意跟我坐一块。”
秋晚儿面带歉意,转头看了眼身后,这才小声地道:“其实……其实我刚才也不想跟你坐的。是我姐姐,就是后面那个穿红衣服的,叫秋晨儿。她想跟楚星昕坐,所以才叫我开口的。对不起。”
上弦月心中冷笑不已。早就知道没人会喜欢跟她亲近,她也早该习惯。只是为什么,在听到这样话时,心会难受?
明明难受,却又对自己说: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才不在乎!
秋晚儿又道:“其实能跟你坐也很好。你的琴技肯定也很好,不然的话也不会一下子就听出我的错误。”
真的觉得跟我坐很好吗?哼,我刚才若是没有听出你琴中的错,你还会这样说吗?上弦月冷笑了一下,闭上了嘴,不想再跟她多说。
秋晚儿未看出她的古怪来,还不停地道:“你是珞先生的亲戚,肯定很早就得他传授琴艺了吧?你的琴一定弹的很好。”
上弦月冷冷地道:“我不会弹琴,也从来没有学会琴。”
秋晚儿满月复狐疑:“咦?不会弹,怎能听得……”
话没问完,她便没有再问下去了。因为上弦月已扭过了头,留给她的只有一个冷漠的侧面。
下一堂是“书写”,并非由珞宁教授。所以课铃一响,学生们便都奔出了琴室,前往不远处的另一间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