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下人的目光如何、心中又想了些什么,上弦月不去看,也不想知。她眼中所见的只有珞宁;心中所想的只有珞宁;此时的琴曲似乎也只为他一人而奏。
有多久没有这样抚琴了?上弦月已记不得了,她只知道琴声响起的同时,她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每一个感观,似乎都在舒展,这种美妙的滋味是一种无语形容的满足感。
然后这种感觉并未持续太久,因为脑后的疼痛又如期而至。像是雷电,瞬间从脑后闪现,然后又迅速弥漫到周身每一处。眉头因这痛疼而紧锁,可是琴曲却未停——这场表演,无论如何都要完成这不光是为救晚儿和晨儿,还有骨子里的傲气。别人越是看不起她,她越是要叫他们刮目相看
琴声依然动听,可是现在每响一下,就仿佛是尖锥在珞宁的心上狠狠地刺。别人都沉浸在琴声中,只有他看到她紧皱的眉头,也只有他从琴声上感知到她此时的痛苦。
他多想阻止她再弹下去,可是他不能。事到如今,此曲若不能弹完,将会有很大的麻烦。毕竟这是在皇宫禁地,帝王驾前。
拳头,死死地撰着。指甲狠狠地刺进手心。似乎这样就能分享她的痛苦。
上弦月的嘴唇已被自己的贝齿咬破,一丝血线滴落在琴弦上,又被震开。
痛苦在加剧,已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可是这琴曲还有一大段未演完。琴音每响一下,痛苦就深一分,而周身的力气也随之一点点的被抽走。若非她此时神精高度凝聚,只怕下一瞬便要昏倒在琴上。
从前在弓月城时,她虽也会因对琴的喜欢,而偷偷的抚琴,可是每次都只抚半曲。半曲是她的极限。可是眼下呢,曲早已过半,她却不能不奏。此时的她,深深地感觉到骑虎难下是什么滋味。如果说舞演砸了,只会被取消参选的资格,那么现在再演砸,天知道帝王一怒,将会有降下什么样的雷霆大雨。
怎么办?已无法支持了,该怎么办?难道说,她终归连抚完一曲的能力都没有?
痛苦的挣扎中,她只能用目光去寻找珞宁。似乎只有看到他,才能得到最大的平静。
而他的目光也一直锁定着她,除了深深的担忧外,还有肯定及信任——对她琴技的肯定;对她能力的信任。这份肯定、信任,并非一时。从小到大,无论何时,都能从他的目光中看到。
在那目光的注视下,在那份信任、肯定下,身体上的痛苦似乎也在减轻。她又咬了咬牙,纤手一拂,一滚,继续演奏。
当最后一个音,终于奏完时。她的衣已被背上的汗水浸透,全身也已绵软无力。可是心中那份成就感却是无与伦比——终于奏完了一整曲,这么多年来,头一次完整地奏完一曲她几乎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再看台下,鸦雀无声。上弦月乘机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地平静急促的气息。
“啪啪啪”掌声忽然地响起,在这一片沉寂中,显得格外清脆。
掌声来自于汉阶玉亭中,那个至高无尚的王者。
“啪啪啪啪啪”更多的掌声响起,然后越来越多。像是暴雨来临,倾刻间就已转密。这种场合下,身为看客的官员本该保持着肃穆的,可是所有人似乎都已忘了这些,只不停地鼓掌。
而上弦月就淹没在这一片排山倒海一般的掌声中。
按照惯例,所有的乐师在表演完后将得到帝王亲自召见的机会。
所以此时,上弦月、绿汐等一众乐师、舞师俱都跪在汉阶玉亭外叩首。
刚才在舞台上时,隔得有些远,再加上光线并不亮,所以他们只能看到亭中人一个模糊的影。而此时,楚灵国最有权威的人就与他们一亭之隔。可是没有人敢抬头看一眼,只有紧张。比在台上时更是紧张万分。不仅是因为面前是手握生杀大权的帝王,更因为此时,即将宣布的消息极有可能改变他们的一生。
“都别紧张,抬起你们的头,叫本宫跟陛下瞧瞧。”传入耳的是个极甜美的声音。听她自称“本宫”,自然是张贵妃。能抢在皇帝前头开口,其受宠程度可见一斑。
上弦月抬头,先看到就是身着龙袍,头戴垂毓冠的楚灵王——楚星晖。再看他的五官:浓眉聚英气;黑眸凝睿智;鹰鼻显风范。唇上两撇弯弓须,又透几分霸气。
“尔等今日表现得皆不错,尤其是醉舞的琴声,怎么一个妙字了得。爱妃,你说是吧?”楚星晖说话时,声音虽淡,却有不容人回避的威摄。
再看他身侧的张贵妃,华衣美服,道不尽的奢华。脸上带着端庄的笑容,道:“陛下向来不好琴乐,今日却一反常态夸奖起人来,实在是难得——你就是醉舞?”
上弦月听到点她的名,心头一跳,又急忙敛正神色,一叩到底:“小女子醉舞叩见陛下、娘娘”
“醉舞狂歌换千金,听说你这名字还是朕的皇弟取的?”楚星晖淡笑着问,可是上弦月抬头时,只对上一双冷眸,深不见底。
上弦月心头“咯噔”一跳,看来楚星昕的一举一动皆在他的监视之下。
“回陛下,醉舞之名确是九王爷所取。”上弦月如实回道,却没有多余的话。这种时候,说得太多反而不好,所以她干脆是问一句回一句。谨言慎行总归是没错的。
楚星晖淡淡一笑,笑容冷倏,让人有种不寒而栗之感。上弦竟觉得心头莫名一慌,急急垂下头去。心中隐隐觉得,某些秘密似乎被他窥见了。
“陛下,下面该宣布了吧?”张贵妃笑意盈盈地道。
那些跪在底下的乐师们闻言,知道接下来就是宣布命运的最后时刻,心中登时更紧。
最后的答案,楚星晖早已做好决定,他只是挥了挥手,便有太监站出来宣读圣旨——这毕竟是任命有品级的乐师,自然要隆重些。
那太监展开圣旨,朗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光禄大夫之子人——董华,琴技纯熟,悦耳动听。特封为七品编内御用琴师,受用于朕侧……”
上弦月只微微侧了下目,便看到那位跪在她身侧的董华。二十多岁的年纪,才华出众,乃是众人中的佼佼者。但他更为出众的却是他那优越的家世。所以在比赛进行前,他已是内定的入选者。
七品琴师虽是排在最末的位置,但凭他的家世和琴技,想要晋升并不难。
这些并非主要的,最主要的是,按着规矩,每次入选只有编内和编外各一名。也就是说仅剩下一个名额了。到底最后将花落谁家?所有乐师的心都跟着一紧。
那太监接着念道:“颂音阁乐师醉舞,虽君前失仪,然念其琴技出众,免其失仪之罪。今封为编外御用琴师,随时听从朕的传召”
圣旨已念完,一个董华,一个上弦月,其余的只受了些赏赐。当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第一次完整地奏出一曲,并且是在如此隆重的场合。可是这第一次却为她赢得了满堂彩,也赢得了御用乐师的荣耀
心中被欢喜占据,叩完头谢完恩,上弦月被赐平身。站起时,第一时间就用目光去寻找珞宁,她想知道珞宁是否也同她一样高兴。
珞宁就远远地坐在角落的一席上。橘黄的宫灯,柔和的光,笼了他一身。可是灯光下,分明看到他的脸上带着深深的担忧。
上弦月心头一紧,更想看明白珞宁所担忧的到底是什么。正在这时,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奴婢,奴婢有事启奏,望陛下恩准”
上弦月收目回来,就看到所有的乐师都已分立两旁,唯有绿汐一人尚还跪着。夜风泠泠,她的身型显得那么的娇弱。可是那虽跪却依然笔挺的脊梁又有几分固执。
她在为何而固执?这丝毫不像她一贯的作风。
楚星晖微皱了皱眉头,正有些不悦,却听张贵妃先道:“有事就说罢。”
绿汐叩了个头,道:“奴婢斗胆,启奏陛下、贵妃娘娘。奴婢本是前上知县县府兵令之女,父亲奉命围剿山贼时指挥不当,致使全军覆灭,父亲殉职而死,家族也因此受其牵连……”
她话未说完,楚星晖便极不客气地打断她:“你是责怪朕不该定你父亲指挥不当的罪,使得你也获罪成为官ji?”
绿汐本就极为紧张,闻听此言,更是唬得脸色发白,一头磕下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奴婢不敢奴婢斗胆,只是想借着这个机会向陛下陈述心愿。虽因父亲的指挥不当,而造成手下兵将伤亡惨重,但父亲他一生忠君爱国,至死都为不能完成职责而愧疚。所以奴婢,奴婢冒死,求陛下开恩,赦免奴婢父亲的罪。好叫他在地下也能安息了。求陛下开恩”
她说罢又是砰砰几声,连磕几下。额头上豁开一个口,一丝殷红的血划过她美丽的脸庞。
上弦月根本没料到,向来胆小怯懦的绿汐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来。只为了洗去父亲的罪名。那娇弱的身体下,隐藏的到底是怎样一颗固执而坚定的心?
恍然间,上弦月又想到当日重回颂音阁时,面对即将降临的处罚时,她也是这般怯懦却却坚定地说:“一切都是绿汐的错,夫人饶过月儿处死绿汐吧”
可是今日不同往时,今天坐在面前的是当今楚灵国的帝王,生杀予夺,连眼也不眨。又岂会怜悯这可怜女子一片孝心?
果然楚星晖的脸色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