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色江山 第六卷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 虚华凭风——焕王夜迹(四)

作者 : 悠悠紫衿

然而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握在手中的人,是无法影响他人的。

夜迹还是看见亦繁了,在六月初颖妃下葬之前的三天。这个一直笑得没心没肺的孩子站在荀简身边,看起来长大了不少,只是眼睛红肿,像是刚哭过不久的样子。夜迹忽然觉得有些心疼,他开始明白父王告诉他这个消息的时候那种迟疑了,如今的他也是不想亦繁知道的,然而,终究还是瞒不过去。

“你不该回来的,六哥。”夜迹朝着荀简深施一礼,然后走到亦繁身边,忍不住轻声吐出了一直埋藏在心里的话,眼睛却又是看着荀简的。

“我不要我才不要呆在那个鬼地方,如今母妃不在了,至少我要和你们在一起”

听到那个称呼,夜迹双眼一阵失神,却又固执地摇了摇头,语气里平白生出了些严厉坚定,“三天后,她会下葬。仪式一结束,六哥你立刻离开这。”

“夜迹。只有你和亦繁都在我身边,我才能最好地保护你们。”一直低头沉默的荀老忽然开口了,他的声音低沉而悲怆,眸子深处的意气风发已不复存在,反而多了些疲惫,看上去又老了十几岁,这让夜迹心里不由一紧。荀老不等夜迹回答,又继续开口:“我已经失去了女儿,不想再看见你们两个任何一个出事了。”

“不,荀老你错了。”夜迹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让荀简都不禁一呆——眼前这个七公子对他一直言听计从,从未反驳过什么。“母妃死时就在你我身边,可是我们谁都阻拦不了。这就说明,现如今你我已经算是自身难保,更别谈保护别人。然而六哥不同,六哥的心性谁都知道,只要他离开,没人愿意多此一举。所以,如今不是因为母妃……我会让他立刻离开。”

“不小夜你我休想离开我要为母妃报仇”

尽管衣领已经被亦繁揪上,夜迹的目光却依旧在荀老的眼睛里。他沉默时又带着一种无法言表的气势,让人隐隐想要服从。荀简只觉得自己有点儿恍惚,心里又是欣慰又是失落,像得到了想得到的,却失去了更重要的。

“我明白了。三日后,我会安排人送他离开。”荀简不顾一边拼命拒绝的亦繁,沉吟一会,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是我无能……我一直认为能保护你们。”荀老的声音有些自嘲,他看着亦繁,目光里写满内疚。

夜迹看着自己仅剩的两个亲人,心里又有点酸了。连他自己都发现他变了,之前的他万事都依靠荀老,从没想过世上竟还有那个在他很小的时候便能撑起一片天下的人做不到的事情。

然而直至今日,他才知道他错了。

每个人都会老的,荀老已经独自一人站在荀家最前边几十年了,如今只怕已是有心无力。

恐怕这也正是他一心把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虽然明知道孙子无心王位却从小悉心教导,告诉他该如何和人相处,该怎么分辨哪些人可以为我所用,怎样做才能除去对手的原因吧。只可惜他太愚昧,居然认为自己理所当然会像荀老料想的一样成为良宁主上,终其一生也不在自由。

所以他只一味地知道逆来顺受,却从不按照荀老的话去做什么。而今天,他看到报应了。

或许,当良宁主上也没什么不好的,至少还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

于是夜迹忍不住笑笑,忽然整理衣襟单膝跪倒在荀简面前。

“荀老,错的不在你,在夜迹。是夜迹无能,看着生母被刺却束手无策。但我在此发誓,若有人敢再伤我亲人,必杀之。”

“你保护我们十几年了,如今夜迹已然长大。便让夜迹来守护整个荀家吧?”

……

人世间最大的悲哀是什么?

后来的良宁焕王总是不轻易向人承诺,原因无他,因为在启泰二十九年的一天,他以为自己做到了对别人的承诺,最后才发现那不过是无用功。

凡人是不能改变命运的轨道的,万事不能后悔,注定破灭的也不会留下。

而那颗心,却因此被仇恨笼罩。后来他听人说,那一夜,良宁王都,大火冲天,恍若末世。

……

当天晚上,夜迹没有再回王宫。自从荀颖死后,那里愈发让他觉得阴冷,虽然时值盛夏,但半夜总会被冷醒,然后便发现自己一身冷汗。

那个晚上,荀简,夜迹,亦繁三个从不喝酒的人聚在一起,面前的桌上满是水渍,身旁堆满空的酒壶。重逢无论喜悦亦或是哀伤,都总会让人失去原本应有的理智,他们就那么坐在院子里,甚至忘了就在几天之前,有一位至亲以什么样的方式死去。

所以当一边树影里蹿出的人用手里泛着冷光的短刃刺入夜迹胸膛的时候,荀简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出了什么事。

倒是亦繁反应得够快,眼看那刺客将短刃从夜迹胸膛拔出,转而刺向一边的荀老时,直接甩出手里的酒壶打偏了短刃的来势。

夜迹忽然笑了,他看着那刺客原本一击必杀的打算不成,快步引入阴影里翻墙消失,已经开始扩散的瞳孔间有欣慰有解月兑。

……

启泰二十九年,六月。晔王特许六公子亦繁重回王都,祭奠生母,夜迹与荀简于荀府为其接风,遇刺,夜迹中毒无忧。不料荀老早先备下半成品解药,虽保其不死,却不再长大。次日,荀简拜托颜明映将其送出王都,当天晚上,荀府再遇刺杀,亦繁替夜迹死于大火,荀府无一人逃生。从此良宁王都再无荀氏。晔王大惊,为保夜迹无碍,当即下令擢七公子夜迹为平民,当世再入不得帝都,又查知九公子明诤为祸首,后问斩于街头。

至此,王都除二公子四公子再无皇亲。

……

原本重伤的,最后没死。原本安然无恙的,最后尸骨无存。

这什么世道。

多年之后,再回想起这一段过往,焕王的嘴角总装满了无可奈何的苦笑。命运就是这般做弄人,想要报仇的死于大火,而渴望一死了之的却逃出生天。

……

再次醒来时,夜迹只感觉自己做了一个一百年的梦,梦醒来时,物是人非。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很小很小的车顶,车内没有什么别的装饰,看起来很一般。他尝试开口,却发现身子已经动不了了,身下不时传来的震动表明这还在旅途中。

是转世了么?夜迹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听那些老人说,人死后会转世,转世会忘了前世了一切。但是为什么他还记得这么清?

原来那群老家伙是骗人的么。

夜迹一次又一次地尝试着移动身子,最后却都已失败告终。直到最后又一次昏睡过去,都没能成功。

又一次有了意识的时候,有人正用温水弄湿了毛巾帮他擦拭着脸。当毛巾又一次落下的时候,他忍不住颤抖一下,然后下意识握紧了手。那人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个举动,低低地叹了一声。

“公子睡了三日,如今醒了,就睁开眼吧。”

我不是什么公子。夜迹下意识想反驳,却说不出口,只能睁开眼睛看眼前的人。

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小的少年,生得唇红齿白,只是脸上却没丁点儿笑容,看起来像木头。夜迹觉得他的容貌和声音都有点熟悉,似曾相识,却又记不起眼前的人到底是谁,是怎么认识的。

那人显然明白夜迹的疑惑,朝他点了点头,“我是颜明映,受荀老所托,送公子出城。”

夜迹只觉得如雷轰顶。原来还是没躲过去,只是为什么他还活着?亦繁和荀老呢?

“那柄短刃上,涂了无忧。”夜迹暗暗心惊,无忧这个名字对他是熟悉的,当年公子白懿就死于这种毒。颜明映却不等他回过神来,继续说下去,“荀老早预感到或许会有这么一日,已经命人配置了解药。只是……”

夜迹好奇地看他。

“只是公子虽然服用解药,余毒似乎却还未拔净的样子。日后只怕对身子会有影响。”

夜迹摇了摇头,他虽出了王都,但是谁又能保证王都里的人不会追到这里来?如今性命都顾不上了,又哪里有时间去考虑什么影响。

……

三日后。

“颜明映。怎么还没有王都的消息?”

如今他已经可以说话,连续几日的车马劳顿,让颜明映身子都有些吃不消了。两人也不敢光明正大地进入那些大城的驿站客栈休息,只能在城外寻一处平常人家落脚,然后夜迹就会不停地催促颜明映入城打探消息。

“我们日夜兼程赶到这里,王都的消息估计不会这么快。”颜明映沉默了几秒,最后才回答。

于是夜迹也沉默了下去,如今他和颜明映二人为躲避后面追的人,可谓是日夜兼程不停地赶路,只怕来自王都的消息真不会比他们更快了。

夜迹不由得苦笑,自己的性情什么时候变得这般急躁了?

只是,这些事已经由不得他不挂心了。就在距他千里之遥的良宁王都,有他此生最后的两个亲人。

不知为何,夜迹心里忽然冷了下来。

……

……

启泰二十九年十二月,时冬,封二公子尹青为太子。

启泰三十二年四月,太子尹青病逝,公子临偃为太子。

启泰38年1月,晔王死于梦中,近臣寻不见其诏书,临偃无奈,只得暂封消息,对外只说晔王病重无法见人,暂由其兼掌国事。

启泰40年,晔王病死消息传出,丞相公孙氏欲扶正太子临偃,不巧紫萧半路杀出。夜迹回,登基。

……

再次回到这个久别的地方,已经是十一年之后。再穿过那条熟悉的路,看到的却是一幅不在记忆之中的景象。昔日荀府的地头上,早就建起一座酒楼。虽然勉强可以称得上雕梁画柱,但是却无法再现往日荀府的风采。

夜迹久久站在酒楼门前,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据说那年荀府大火,没有一个人逃得出来。他与这里分别不过十一年,再回来时俨然已是良宁的主上,就像死在那场火中的那个老人所料想的那样。

他终将君临天下。

只是这一天未免有些太晚了。

后世的史料中总会说,良宁焕王一生淡泊,像是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什么都不在意。然而又有谁知道,为人淡泊的他,在第一次想要保护某些人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呢?

人生不过一场浮华大梦,不论爱恨,梦醒时都会烟消云散。

独自站在酒楼门前的夜迹忽然摇了摇头,转身离去,如今该报的仇报了,已经离开的人也回不来。

但是他下一个想要守护的人,还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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