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浅浅握着壶柄,暗暗冷笑,现今新人入宫,吴嫔竟是亦步亦趋到这种境地,深怕朱瞻基被他人夺了去。朱瞻基向来不喜欢胡皇后,吴嫔此言无非是想让朱瞻基恨乌及屋。
不料朱瞻基只是淡淡道:“皇后一向孤高,竟与你投缘,多去和她说说话倒也不错。”
吴嫔扭头朝朱瞻基一笑,“若要论投缘,当真是没有见过皇后娘娘对谁再有这么亲热的了,虽然何姑娘不像皇后娘娘一般淡泊,在其他方面定是有极相似的。”
何浅浅只一笑:“谢娘娘关心。”上前给两人斟了茶,朱瞻基托了杯子,不动声色的看着那茶叶一片片在水中舒展开。
吴嫔浅啜一口,又笑道,“何姑娘心灵手巧,难怪招人疼爱,不只皇后娘娘对何姑娘青眼有加,依臣妾上回在御花园所见,倚月公主对何姑娘也甚是依恋,想必也是从何姑娘身上看到了含珠姐姐的影子。”吴嫔搁了茶杯,轻轻笑道,“含珠姐姐虽然出身低微,却是我们中间唯一有所出的。何姑娘几时若能有个一儿半女,既不辜负圣恩,也不用再天天去看别人的孩子。“
这话好似隆冬的雪,夹枪带棒的扑过来,针针见血,又叫人捉不住破绽。拿她比含珠,暗示她以含珠为榜样勾引皇上,又暗讽她色诱不成,巴结倚月以讨好皇帝,不过最让她难以忍受的,还是吴嫔不遗余力试图激起朱瞻基对含珠的厌恶之情,有这种人在身边,倚月这辈子都不要想多得她父皇半点垂怜。何浅浅心里怒极,面上硬是按耐住,躬身道,“倚月公主生母早逝,唯有皇上和太后可依,公主心中时刻惦记着皇上,我见犹怜,还望皇上能多去坤宁宫探视公主。“
何浅浅心知,只要她有一句话是替自己辩驳的,吴嫔那里便会有早准备好的一箩筐的话扔过来。而她只说倚月,倚月再不得宠爱,也是皇上的骨血,吴嫔只得不做声。
朱瞻基挑了挑眉,“倚月时刻惦记朕?依朕看,她连多喊朕一声都不情愿,怎么个惦记法?“
何浅浅道:“公主幼年丧母,难免有些自闭,不擅长表达自己的感情,有道是父女连心,属下斗胆猜测,正是因为爱之切,而倚月公主又拒绝开口,皇上才把她一直放在南京,避免见面伤心,在皇上心中,其实从没有忘记过倚月。”
何浅浅迫使自己抬头直视朱瞻基。上次在御花园,朱瞻基的表现让何浅浅有勇气来赌上一赌。他心里是有倚月的,只是他习惯了众人的臣服,受不住被自己爱的人拒绝。
朱瞻基嘴唇微微动了动,紧紧地盯着她。
她赌对了。
吴嫔看着朱瞻基,笑容如春风般和煦:“正是,倚月那孩子可怜见的,又刚从南京过来,皇上也该多去看看。”
吴嫔察言观色、见风使舵的功夫果然厉害,何浅浅暗暗握住拳,心口憋闷得紧。
朱瞻基执壶自斟,面上淡淡的戏谑的笑:“你知道的倒不少,不过,妄揣朕意,你可知是有罪的?”琥珀色的茶水落入蛋壳青的骨瓷杯中,热气里夹了一丝清香,冲淡了满屋奢靡的甜腻之气。
他的语气平和,眼光落在她身上,却好似炭火一般,何浅浅面色渐红。
吴嫔笑得温婉,“皇上从昨儿起就一直为国事忧心,现下好容易把夏太师送走,何必再为这微末的小事动怒?臣妾听说御花园里有几株梅树已经打了骨朵儿,料想开花也就是这几日的功夫,不如臣妾陪皇上去御花园里走走散心。”
朱瞻基收回目光,看着吴嫔微微一笑,“还是宁儿体恤朕。”
那一笑刺得何浅浅心里有些抽痛,退到旁边,看两人携着手出了门去,两人的背影一青一蓝,又都是团花图案,一个玉树临风,一个华美雍容,非常登对。
也许这才是**里该有的景象,勾心斗角,她始终是不擅长的,旁观即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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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何浅浅去坤宁宫看倚月,同胡皇后说了上午的事,胡皇后雪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五指微缩,紧紧握住面前的琴弦,冷冷地笑,“吴宁此言,真是别有深意。”
何浅浅的本意是想要告诉胡皇后,朱瞻基可能会来探视倚月,不想胡皇后面色凝重,不由得抱着倚月坐直了身子,道,“愿闻娘娘教诲。”
胡皇后略略停了一停,道:“你可听说过齐知语?”
许久不曾有人提起这个名字,何浅浅心头一震,凝神看着胡皇后。
琴弦深深陷入胡皇后手掌的皮肉之中,胡皇后却好似浑然不觉,“当年本宫初进宫时,也是心高气傲,一心要与人争个高下,皇上当时也有了四五个侍妾,偏偏对齐氏情有独钟,煞费苦心让户部侍郎收养她做义女,又篡改她所有的户籍资料,只求瞒天过海,把她带进宫来,只可惜……”胡皇后低垂了眼,笑得冰凉,“本宫将此事告诉了太后,齐知语险些被处死……皇上从此不再踏足本宫居处半步。”
这一段何浅浅从未听过,没想到还有这么个故事。一时有些发怔。
胡皇后转了眼看她,面色清冷,“你定是在想,本宫也一样是个卑鄙之人。”
胡皇后唇角那一丝笑容比屋外的风雪还寒上三分。
“皇后娘娘明察秋毫,信守宫规,本是理所应当,何来卑鄙之说?”何浅浅低头道,手心微微出汗。
胡皇后幽幽的叹了一声,“你也不必与我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本宫自己又如何不知,如果不是本宫心存了嫉妒之心,一意打压他人,怎会做出拆他人之桥,毁人姻缘之事?”胡皇后一双剪水秋瞳里无尽凄凉,自嘲地轻轻一笑:“只怪本宫当年天真不知世事,一切均咎由自取,与人无尤。”
“但凡女子,谁人不愿求得一心人,白头永不离,娘娘也是因爱而生错,罪责不在娘娘。”子墨向炉里添了些炭火,插话道。
胡皇后微微摇头,意味深长地看着何浅浅:“但求一心人,白头永不离,这既然是个念想,不妨就只把它当个念想,在这深宫中,从来都是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郎心似铁,如果心里存了情,就是自找苦吃,本宫这么多年方才明白,唯有无心方能无痛。”
大殿上炉火烧得正旺,火星噼啪作响,何浅浅却觉得寒意深重,渗透衣裘,一丝一丝侵进心里,胡皇后褐色的棉袍好似干涸的血迹,刺得人心惊。
“娘娘此言甚是。”唯有如是作答。
胡皇后扶着桌子缓缓起身,走到窗前,厚重的穿金锦帘隔了窗外连天风雪,屋内温暖而寂静,倚月不知什么时候也停了玩闹,瞪着眼睛看着众人,胡皇后轻轻抚模着帘上的花纹,“吴宁唯恐天下不乱,此言不仅是要打压你,更是担心本宫借倚月东山再起,是以一再提醒皇上。本宫早已心死,只是怕皇上听了这些风言风语,本宫连倚月也留不住。”
“娘娘一意避世,他人不过是庸人自扰,何况娘娘大度得体,一向为太后倚重,相信这些中伤的言语不会对娘娘和倚月有影响,”何浅浅抱起倚月,一并走到窗前,“过往之事,就让它过去,世间男子多薄幸,而世间女子,为了这些许的眷顾,争得头破血流,便是自轻自贱了,愈发中了那些薄凉之人的下怀,浅浅听过一首歌,叫做《女人何苦为难女人》,不如唱来与娘娘同乐?”
胡皇后终于露出淡淡的笑意,眼中多了一抹柔和,仔细看着何浅浅,“难为你有此见识,竟又在本宫之上,本宫一向听说你歌喉不错,今日你唱歌,本宫弹箜篌与你助兴罢。”
何浅浅笑道:“能重温娘娘绝妙的技艺,浅浅不甚荣幸。”
夕阳渐渐西沉,素秋上了蜡烛,红红的烛火跳跃着,一滴一滴的泪滚烫地落到桌面,层层叠叠。窗外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这屋里却丝竹萦绕,暖意融融,在这寒冬腊月里,给了人一些等待春天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