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怔忡地望着她。
六年前,那个奇怪的丫头对他说,“这叫眼镜,是金毛绿眼的怪人给的。”
脏兮兮的小脸,带着狡黠而胆怯的微笑。
心头泛起淡淡的甜,却又渗出苦意来,像口中残留的玉竹莲子羹的味道。
那是一个他不敢轻易触碰的梦。薄薄的一层血痂,贴在心上,看似愈合了,一碰就会喷出猩红的血浆。
他狩猎回来,举着他守了三天才猎到的雪狐,满怀欣喜地踏进他们的卧房,听到的是她与别的男人私奔的消息,
太后讳莫如深,一语不发。他心焚欲裂,疯狂地搜遍了整个京城,却寻不到她。
那些个日子是他这辈子最荒唐的时光,日日酗酒,醉的他几乎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过来的。纵使他之前因为吴宁与她发生了争执,她也不能趁他不在,悄悄地就这么走了,他是那样爱她,她怎么就不明白呢?她不顾他,难道连嗷嗷待哺的镇儿她也不顾了么?
他不是没有恨,他恨得几欲抓狂,恨不得把那个洋鬼子千刀万剐,但相比起另一个传闻,他宁可她是走了。
恨不过是短短几个月的事,然后便是漫长的悲伤,时光带走了他的愤怒,只留了那些昔日的缠绵欢笑,犹如利剑,刀刀刻骨。岁月把一切都变成了浮沫碎影,唯有她的笑容,却是那样清晰。
那个影子渐渐变淡,慢慢与面前郭爱的笑脸重合,他惊觉失态,揽住她的腰,笑问道,“清颜聪慧过人,想要什么奖赏?”
何浅浅莞尔一笑,“嫔妾日日能见到皇上,已是心满意足,哪里还敢要别的奖赏?”
他却从她这话里听出别的意思来,蹙眉道,“可是有人为难了你?”
她低头不语,他方才心头的恨意和怒火一下子爆发出来,重重地捶在扶手上,“朕就知道朕的这些妃子,没有一个是吃素的。算计朕一次还不够么?非要逼死朕才甘心?就是见不得朕有几天舒心的日子过。”
他是动了真怒,小曲子原本守在外间,一溜小跑地赶紧来,见朱瞻基面色铁青,地上横着半截子扶手,心里也暗暗打了个哆嗦,陪笑着开口道,“皇上龙体要紧……”一面说一面朝何浅浅使眼色。
却见那位郭贵人浑然视若无睹,也并不下跪赔罪,而是盈盈俯去,捡起那截扶手,甚是惋惜地叹了口气,朱瞻基也不由得分神道,“你这是做什么?”
“嫔妾是在替这把椅子抱不平,才搬来嫔妾这里没两日,就断了胳膊,可惜了这上好的檀木,可惜呀可惜。”她说的煞有其事,摇头晃脑道。
朱瞻基哭笑不得道,“你居然在心疼这把椅子?”
何浅浅点头道,“那可不是?这一把椅子少说也要五十两纹银,可是几户人家一年的用度,被皇上就这么一掌劈了,真是浪费。”
朱瞻基头一回遇上有人指责他浪费的,偏偏何浅浅还说的振振有词,“现今百姓好容易有了几年安生日子,国家尚不富足,皇上岂能带头破坏公物?”
朱瞻基瞪着她半晌,无奈道,“好罢,倒是朕错了。”
小曲子暗暗松了口气,悄悄退了出去。
这个郭贵人,当真有办法。
何浅浅笑嘻嘻地爬上朱瞻基的膝头,道,“皇上疼惜嫔妾,嫔妾感动得都快昏过去了,可是皇上不能自残龙躯啊,嫔妾心疼这把椅子,其实更心疼皇上的龙手。”
她捉过他的手掌,细细检查了一番,没有见到伤痕,方舒了口气。
朱瞻基被她闹得脾气也发不出来了,她说的话又是那样绵软顺滑,听得心里说不出的受用,只能点着她的脑袋,忍俊不禁道,“什么龙躯龙手的,又胡说八道。你真是被朕惯坏了。”
何浅浅笑着望他,那秋水般的眸子波光潋滟,灵动狡黠,夺人心魄,那眸光渐渐温软下来,她垂了眼帘,低低道,“自古后宫,讲究雨露均沾,嫔妾知道,却是做不到,要嫔妾把皇上推到别人的怀抱,那可真比杀了嫔妾还要难受。”她仰头一笑,“嫔妾这辈子是做不了贤妃了,任谁要怨要恨的,嫔妾顾不了那么多了。”
这是她第一次对他表白,说得那样直接,如鼓槌重重擂在鼓面上,震荡得他心潮澎湃,气血翻涌,竟是说不出话来。
从未有人敢这样对他说过,他知道浅浅心里是这样想的,可是那个羞怯惶恐的家伙,没有这样的勇气,没有这样的自信,即便他恨不能将她捧在掌心,含在口中,她仍是不安的,他等了那么久,始终没有等来她的一句话。
如今这是补偿么?没有了她,又给了他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女子?
可是她这个宣言当真惊世骇俗,将后宫忌讳的拈酸吃醋说得这么理直气壮。她的眼神坚定执着,如两丸漆黑的水银,乌黑闪亮,隐隐有华光流动。
他的心,在她的注视下,仿佛裂开了一道缝,那以为再不可见的暖暖光芒,徐徐照了进来。
如果说方才她的话给了他惊喜,接下来她的举动,就叫他好气又好笑。
她一说完,就呈八抓鱼状,牢牢抱住朱瞻基,仿佛要赖他一生一世的架势,丝毫没有后妃的矜持。
小脸埋在他颈窝里,暖湿的呼吸叫他的心一点一点的柔软下来,他轻轻吻上她的额角,道,“朕定不会负你。”
她伏在他肩上,眼角却湿润了,他们还有多少这样的时光?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日日都那么宝贵。无尘子的话如鲠在喉,无论她做什么,历史都会按照既定的轨迹发展,她就是那只挡车的螳螂,只能碎为齑粉。
无力却终不悔,
她贪恋的感受着他的温度,喃喃道,“皇上……”
他抚模着她的头发,道,“清颜才德过人,想来你的父亲,也不会是庸碌之辈,皇后劝朕给你的父亲提个官职,眼下朝廷正是用人之际,朕真该好好思量一下了。”
他不是任人唯亲的皇帝,孙瑶如今显贵,她的家族也没有因此而飞黄腾达,明朝对外戚向来忌讳。这话听着是好意,却是别有目的了。
何浅浅心中一惊,展颜笑道,“嫔妾多谢皇上厚爱,但是我父于仕途一向淡漠,皇上要真给了他高帽子戴,只怕他会被压得抬不起头来。”
他笑道,“哪有你这样的女儿,编排自己父亲的不是。”
“嫔妾正是为了父亲好,才这样公然违逆皇上的好意的。”她眼波流转,娇俏非常,“皇上爱屋及乌,可惜嫔妾之父性子刚直,又颇有几分迂腐,若是误了皇上的事岂非不妙?嫔妾虽然舍不得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可是心中着实不忍让皇上的清誉因此而受损。”
他朗声大笑,捏着她如水粉捏就的香腮道,“你这个小女子牙尖嘴利,话都教你一个人说了。罢了罢了,你既然不愿,朕也不勉强。”
她对他笑着,心却跳的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