碌碌的车轮声中,秦衍说:“燕府拒绝了。”
那算不算是……失恋了?程悦心里闪过这个念头,心里却有隐秘的欢喜,为自己这么阴暗的心理鄙视着,却不知该说什么,该说什么呢?说“不是你不好,而是他们不懂欣赏”?说“天涯何处无芳草,前面芳草更加好”?
秦衍低声说:“你是否会觉得我向燕秋凝求婚是不自量力?”
程悦想也不想地连连摇头否认:“你很优秀,是燕府不懂得欣赏。”
秦衍似有些意外,抬眼看了她一下。
程悦自个也一怔,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假装望向别处,却听得秦衍轻笑一声:“是吗?”。
程悦点头:“嗯。”眼里的真诚显而易见,虽然说的是一句在现代老套的安慰之话,但她心里却真是这么想的,只是,她想不明白的是,秦衍出身不低,他的姑母是当朝太后,他的堂姐是当朝皇后,他自个也是清逸俊朗,配燕太师家的女儿燕秋凝也称得上门当户对,何来“自不量力”一说?
秦衍笑笑,垂下了眼帘,掩住了眼里的神色。
觉得秦衍心情不太好,程悦没有鼓噪,静静地坐在马车内,听着车外静一阵闹一阵的声响。
马车停了下来,听桐说:“公子,到了。”
车门打开,秦衍先下了车,程悦随在后面,刚要跳下车,却见秦衍伸出一只手来接她,怔了怔,大方一笑,握着秦衍的手跳下了马车。
秦衍握着她的手轻轻一握,随即松开。
一阵凉风,程悦抬头张望,正身处一片小树林中,一棵棵或直或弯得树错综排列延伸,一丛丛郁郁葱葱的绿,生机勃勃,凉风习习,让人的心情似乎也轻松了下来。
看向秦衍,他眉头凝聚的沉郁似乎也散了一些,对她说:“走走罢。”
程悦点头,随着秦衍的脚步,亦步亦趋地随在他身边向树林行去。
脚下踏着松软的落叶,细微的沙沙声,软软绵绵的,秦衍信步慢慢地走着,说:“你知道燕家拒绝我提亲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吗?”。
程悦摇头,秦衍是秦太后的侄儿,燕太师是支持秦太后的,如果双方要进一步巩固关系,秦衍和燕秋凝联姻无疑是有利的。
秦衍嘴角浮起了一丝冷笑,目光如冰:“因为我不仅是秦尚书的儿子,也是青楼艳ji的儿子”
程悦虽听他说过此事,却没有想到此事对他影响深远,听着秦衍说:“我母亲是青楼女子,余杭城的花魁,对我爹一见钟情,自赎己身,只愿随侍我爹身边,替我爹做个端茶倒水的丫头,我爹接受了我娘,却没有带回家中,在都城寻了处小宅子安成外室。
我在那方小院出生,一直住到七岁,却鲜少见到自己的亲生父亲。我问我娘为什么我的爹不能像别人的爹一样经常陪着我们,每次都来去匆匆。我娘总是笑着告诉我,我爹会接我们进秦家的,到了秦家,我们就能经常见到爹了。
那时的我看不懂她眼里的悲伤,我只会大力地点头,加倍努力地读书、认字、写字,我以为我只要够努力、够优秀,我爹就会像邻居周秀才一样,骄傲地模着周小哥的头向别人介绍:‘这是我儿子’
我七岁时,爹将我和我母亲接回了秦府,我娘很开心,我也很开心,我以为我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我爹身边,听着他向别人介绍我是他的儿子。但是,没有,从来都没有。
我娘连个侍妾的名分都没有,只因她曾是个青楼女子,她在府里连个丫头都不如我爹也曾经想给我娘一个名分,抬她为妾,但是,此事被朝中一个多管闲事的朝臣知道了,他斥我爹私德不修,身为朝廷命官,一部之首,还是皇亲国戚,对青楼之女逢场作戏已是过分,怎能让一个青楼艳ji登堂入室为妾?
就因他这一句话,我娘连个妾室的身份都挣不上。按照本朝律法,我永远都不能真正成为爹的儿子,永远都是一个最阴暗角落的私生子。”
讲述这段往事时,秦衍的声音平淡而冷漠,眺望着远方的目光也平静得近乎淡漠,但程悦却从那过于平静和波澜不兴的语气中感觉到了当初那个年少的秦衍听到这个消息时那深刻的恨意,不禁身上一冷,停下了脚步,默默地看着缓缓地踏叶而行的秦衍。
秦衍感觉到程悦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她,黝黑的双眸平静幽冷,在他的目光中,程悦的心一抖,莫名地心慌,问道:“你恨那个进言的朝臣吗?”。
秦衍神色不变地静静地看了她一会,说:“曾经恨过。现在,已无恨。”
程悦点了点头,慢慢地跟上他的步伐。
秦衍嘴角勾出一抹讥讽的弧线:“当时只知恨那朝臣,却从来没有想过,如果我爹真想给我娘一个名分,并非无计可施,可是他只因别人的一句话就此偃旗息鼓,没有再提抬我娘为妾一事。他从来都没有替我娘争取过一丝一毫。若要怪,倒要怪我爹多一些。——可惜很久以后我才明白这个理儿。
他没有爱过我娘。当初接受我娘,只因她是花魁,有着绝艳的容貌而未真正将她放在心上,他也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我这个儿子。”
程悦默然。她倒觉得自己可以猜着秦衍他爹的几份心思。花魁自赎己身只为能够跟随自己,作为男人自然有几分得意虚荣的心理,何况还是个容貌绝艳的女子,不要白不要,但因为不爱,却不会替女子母女的处境考虑。
她突然想起秦衍以前说过的一句话:“小时候的我以为只要进了秦家一切都会好,可真进了,才发现一切只是梦。”秦衍的童年、甚至少年时代,都活得很压抑吧?
秦衍接下来的话证实了她的猜测:“我和我娘活在秦府一个偏僻的小院落里,在秦尚书夫人的关照下,没有人愿意留意我们,甚至连最低等的丫头、婆子都可以对我们恶言相向。”
他嘴角挑起,露出一个微笑,微微斜视着程悦道:“你可以想象吗?我曾经饿得半夜爬起来偷守夜婆子吃剩的馒头。”他笑得如说一个轻声的笑话。
程悦一呆,一阵心酸,那笑容映在她眼里,却让她觉得越发的酸涩,她愣愣地伸出手,想抹去他嘴角那一抹看着轻松,却让人觉得心里发沉的笑容,突然意识过来,手顿在半空,默默地放下,柔声道:“风雨过后,彩虹才更漂亮,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