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七高抬手臂,青布宽袖半遮面,拼命往那人山人海中挤藏而去。奈何人海济济,不仅有男客,便是连女客也不少,不是乡下进城难得见见美女养养眼的粗壮农夫,便是南北前来买货的各地商人,间或还不乏渴望一睹小木姬容颜的花痴婆娘,众人将小半截道路挤得水泄不通,岂是那么容易挤进挤出的?
沈七个高修长,又加一身迥异的洒月兑随性之气,在人群中向来十分出挑,如此一挤不知挡去了多少人的视线,徒然遭了一箩筐嫌恶白眼不算,少不得还要被那些自诩貌美端庄的半老婆娘们掐捏肩膀蹭胸脯揉上几拳几脚,真个是哀哉,苦哉。
好一群骚/包,把爷的豆腐都吃干净了!
沈七痛得龇牙,匀出一手模了模青紫手臂,若不是怕出离了人群反倒更加显眼,早便挤出去另寻他路了,心中虽无奈,也只得继续不要脸的往前挤。大凡妓院里为了怕恩客家人上门寻事,都留有一道后门的。
对面悦香阁琴声莞尔,明明悠扬婉转到极致,他却闻之如勾魂一般,听它往上扬一扬,心尖尖便跟着往上提一提;听它向低沉一沉,小心肝便又随着抖一抖。只觉背后似有一双眼睛在紧随着自己,恨不得忽然凭空生出几许轻功来,好一跃腾空而去。
“沈七!沈七!你这个色坯!”正不要脸着,却听对面传来几声熟悉的清冽嗓音,还带着些幼/齿的稚女敕。想是十分生气,那嗓音高得竟似能将一众吵闹都盖过一般,尤其清晰脆亮。
“噔——”悠扬的琴声嘎然一断,秒秒间音律忽然调转,又似带着一抹得意戏谑般欢快起来。
该死,这般害我性命!沈七浑身一僵,懊恼极了,昨夜竟然还觉得她的声音好听,怎么也听不腻,真是脑袋被驴踢了,一早就该将她毒哑了去。
敛眉回过头去,透过青布袖子弱弱一瞄,可不就是那水红色小裙的傻呆瓜……好嘛,小嘴竟然还撅得老高,双手叉腰凶巴巴呢,真当自己是我媳妇么?便是我媳妇也轮不到你管我上妓院。
沈七怒,龇牙咧嘴做口型:“不许喊!你回去!”
好吵啊。春儿小眉头皱皱,竖起耳朵仔细听——“不许喊!一快去!”
啊呜,你个坏沈七,骗人钱财就算了,调戏小荷姨娘就算了,还要叫老婆偷偷陪你去逛妓院,真是太没道德啦!
春儿叹着气,脑袋里却忽然想起沈七昨夜气息滚烫浑身灼烧的可怕模样,难道……是嫌我笨,要像小荷姨娘一样给我“补课”么?抬眼向那丰/乳/肥/臀的波斯“美人”瞄了瞄……不行不行,头发黄眼睛蓝,嘴唇又红又厚,还那么大,像只肥母猫,用这个上课实在太恶心了。
“沈七!沈七!我不去!”春儿高声唤,拼命摇着头。因见对面沈七一边满脸纠结地朝自己招着手,一边用袖子挡住脸继续往人堆里钻,小小的身子赶紧也向醉红楼那边挤过去。
沈七实在是太笨了,去就去了,干吗还要爱面子挡住脸,王香花的丈夫就在悦香阁二楼磕瓜子呢,遮住半边脸又有什么用?
“十八少女二十郎~~酥/胸紧贴赴,只恨不得全没些儿缝~~”
县衙内马小孬哼着小曲,吊着半只胳膊,摇摇晃晃在阶前得意摆着步,却被身边小厮使劲一拽,差点儿一跌下阶。
马小孬觉得很没面子,一扇子敲下去:“找打啊你?敢拦老子!”
“不是~~少、少爷,你看……”白蛋蛋模模肿痛的脑壳,弱弱向人堆里指了指:“看、那妞,咱、咱仇人……”
“仇人?咱仇人除了禾败家哪儿来的女……”马小孬顺着视线一看,乖乖,皮肤粉粉,小裙红红,胸脯鼓鼓,呆如一只笨鹅,可不就是那傻丫么?这货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那日几棍子打下来,害得自己现在脖子上还圈着项圈呢!本就惦记着她的仇没报,这厢爷还没去寻她,她倒小嘴撅的老高一劲向自己冲过来了,又想要做什么呢?
“走!”马小孬狠狠磨了磨两排白牙走下阶。
“沈七!沈七!”醉红楼外沈七左闪右窜很快就要没了影,春儿越发像条小鲤鱼般打钻起来,眼看就要步上台阶,脚下却不知被谁一拌,扑通一声栽倒在高台边。
“嘶——”紧随着丝帛裂开的声响,颈间湖蓝色丝巾被勾断,待一抬头,嫣红点点的肌肤便端端露了出来。
那暧昧的红,顿时引来周围一片“哧哧”怪笑声。
“……是蚊子咬的。”春儿木呆呆挠了挠手心,声音底气十足。这下倒好,只方才一摔,路人倒是让出一条道来了,当下拍拍灰尘站起身,就要往那妓院里头继续追。
“站住~~~”一声麻软低唤,小小的身子却被横横一拦。
马小孬撇了撇他亮红色的时兴春长裳,笑得十二万分志得意满:“啧啧~~~看着挺纯的,却原是个床上的野货色……早该把你吃了的。说吧~~一路追着爷跑做什么?”
春儿斜斜看着高台后的大柱子不说话,看得那柱子后一抹青布袖子越发抬得高了高。
马小孬很有些恼火,明明自己寻了来,这会倒又不说话了?他是很渴望她的,若说样貌,她哪样儿都不比妓院里的美人差;便是那事儿,睡一个纯傻傻的妞儿就如同抱着一个未喑世事的小姑娘,倒比青楼娴熟荡/女更刺激了不知多少倍——只恨那缺德财主早些年将她扔去了乡下,不然此刻怕是早被自己吃了几年了。
马小孬吊儿郎当围着春儿玲珑的身子转了转,因见她脑后竟然扎起一垂小髻,又很不爽地挑散了道:“……还嫁了人?啧啧……哪头不要命的蠢驴敢娶了本少爷看上的货色?白子,你回去给老子好好查查,看爷弄不死他!”
“诶诶~~少爷你宽一百个心吧~~”白蛋蛋捶着小胸脯使劲捣脑袋,心下寻思着这傻妞得罪了秦老畜生,大约敢娶她的也定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下作角色,这活儿好接。
该死的,敢骂爷蠢驴,你那手臂别想好了!暗处里某个青衣卜算闻言忿忿然,娶个傻子真麻烦,娶个不听话的漂亮傻子更麻烦,挥手让她走,她倒好,反倒步子颠颠跟过来,徒然惹了这一堆破事。
因见那厢泼皮衙内红嘴唇都快贴上自己女人的小耳垂了,赶紧捏捏拳头就要冲将过来——“噔~~”对面高台上琴声忽地又调转了个音,像是等待着看好戏般悠哉婉转,尾音袅袅往上提。
讨厌的傻货,此刻若然一出去,便是认了和她的关系,真真丢了爷的面子!那才要迈出的步子便又很没骨气地缩了回来……
耳垂上气息滚滚,香粉扑鼻,春儿不适地皱了皱眉头:“又不是追你。我今天也没带粽子,你走开。”素白小手一伸,用力去推马小孬清瘦的小身板。
坏沈七,你明明就在那柱子后头站着,为什么不过来帮我?
马小孬被推得晃了一晃,他的个子不如他老爹,不过只比春儿高出半个多脑袋而已。傻妞儿小手软绵绵,隔着薄薄春裳只觉得胸前一片肌肤都酥/软开来,马小孬顺势抓起来闻了闻——哦呀呀~~虽然没涂什么脂粉,倒也怪香的。
一双桃花眼向春儿胸前鼓鼓小鹿扫了扫,润了润红唇道:“我的乖乖,粽子不正长在你身上么~~~你弟弟藏了我看上的小尼姑,他便欠了我的债;你与他既是姐弟,这债理应由你来还~~来呀,去把轿子抬过来,今天我就把小娘子你请回去。”
他是料定大户人家不敢娶这傻货的,青阳州上那老禽兽一般人可不敢得罪;但若是小民小户,他堂堂县太爷家大公子抢了回去还怕他能如何?
周遭人群很识相地让开了一条道,一台小轿子瞬间抬至跟前,七八个屠夫般的壮汉扭着黑粗大腿杀将将走上前来,震得地板都在“轰轰”响。
“老大,这可是咱先看上的……”人群中那叫老奎的大漠汉子很不甘心地揉了揉掌心里的大麻袋,准备往前冲。
江南女子在大漠贵族间最是吃香,但凡姿色好点的都能卖个好价钱,方才将那傻子冲散便是为了抓她,怎么也料不到却被这横空杀出的破衙内抢去了,如何能甘心?
“等等。”黑衣老大不慌不忙拽住老奎。那彩花帘布后的曲调忽高忽低,忽欢忽冷,如长了眼睛一般紧紧锁着这傻妞,此刻抓她怕是不易。左右是个呆傻货色,过了今日不是还有明日么?当下便道:“先看看情况再说。”
老奎麻袋一扔,骂骂咧咧住了口。
“喂喂,再靠过来我、我就捅你们了。”春儿退开两步,水汪汪的眸子又向柱子后看了看,空荡荡的哪儿还有自家夫君影子?情急之下,赶紧掰断高台上的布告旗“忽忽”挥舞开来。
哪只那些壮汉个高力大,轻轻一“喀嚓”,竹子断了;硕盆大黑嘴再一张,竟抢过竹子像甘蔗一般扔进嘴里嚼了起来,嚼成沫沫又咽进了肚子里。
嘶——怪物啊怪物,这样会不消化的啊大黑熊!春儿睁大双眼看得甚是愕然,下一秒便被双眼黑黑一蒙,小小的身子软软一瘫,昏厥过去了。
…………
“木姬小姐,那丫头……这都喝了第四碗骨头汤了,还不见醒怎么办?”
“继续给她喝。说过数次,以后不要叫我小姐。”
“哦……”
片刻。
“木姬……奴婢附耳去听,说、说是还要吃两颗肉粽子才能醒过来,点、点名要姚家的……”
“楼下买了给她吃。”
“是……”
奴婢弱弱应着,退身而去。不多时,两颗新鲜肉粽子提了回来。
“拿来,我剥给她吃。”木姬淡淡一扫床上女子圆鼓鼓的小月复,收了琴弦徐徐立起。高挑却并不瘦弱的个子,一袭飘逸白裙迤逦拖地,步子轻盈,然并不矫柔,端端风雅。
“嗷呜——”新鲜肉粽喷香扑鼻,春儿咬下最后一大口,方才心满意足坐起身来。心下默默窃喜,这只母鸡脾气可真好啊,今天被沈七弄丢的两颗粽子终于赚回来了,还多喝了几碗骨头汤,晚上不用做饭洗碗了,嘿嘿。
揉了揉睡眼四周一扫,却是个不大的房间,淡淡兰香缭绕,帘内只摆了床与衣柜,帘外是会客的桌椅软榻,入目一室的白,白帘白床白纱白衣美人。那白衣美人左眉上方一滴紫红泪痣,柳叶眉春水目,正婉约坐于床前,左手持勺右手握汤,素白手指细腻修长,虽看不清脸面,却如沐春风般暖暖含笑。
连娘亲都没喂过自己一口饭呢,春儿吸吸小鼻子打了个哈欠。
“醒了。饱了么?不饱还有。”见女子木然,纱后美人弯眸笑问。极为好听的灵动嗓音,如山中清泉般莞尔空透,分不清阴阳,只觉入耳沁心,能化了骨头一般。
“恩恩,饱了……你就是那只小母鸡吗?”吃饱喝足了的春儿木呆呆点了点头,着了鞋子跳下地。她其实想说没吃饱的,这样还能带回两颗粽子明天早上吃……可是,小木姬太好看了,好看得她都不忍心说出口。她可不能学坏沈七,男女老少胖瘦丑美一概不挑,通通吃干了抹净。
“呵~~饱了便可。”小木姬并不阻拦,因见春儿已走到门边,又起身笑道:“倒挺灵透的,该怎么称呼你?……我这里是独立小阁,楼下有门,你可常来玩。”
“叫/春儿。”春儿回过头,挠了挠手心,很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释道:“那个……我其实是个傻子。”
“扑哧~~”小木姬笑,人已端端走了过来,她的个子高,却是比沈七也矮不了多少,春儿不过只及她颈下,她只须低头一俯,便将她的眉目神情观了个通透。
因见春儿局促,素白的手指便轻轻拂了拂她几缕额间凌乱碎发,道:“额头受伤了,回去得让他给你好好上点儿药。”
“恩。”春儿小脸不由红了红,美人靠得极近,淡淡兰香扑鼻,闻得她小心肝莫名跳得加快了好几倍。
小母鸡的手指异常冰凉,从自己额头徐徐滑落到脸颊,再到脖颈,那么小心的,点在肌肤上是与沈七的灼热完全不同的冰清触感,就像能洗涤内心一般素净。
春儿拧了拧手心,哎呀呀,都被坏沈七给污染了,害得自己也了,当下理了理衣裙就要告辞:“小母鸡,我得走了。我相公在对面……就是那个波斯大肥猫。”
“好。”小木姬恍然回神,淡淡收回手笑:“对了……你,那脖子上的……可是他弄的么?”
明明十分不经意的问话,却让春儿越发红了脸,春儿真为自己夫君丢脸啊,撅着小嘴点了点头,那声音细如蚊蝇:“恩……我相公特别坏。不过,小母鸡,我会经常带他来听你弹琴的。”一语方落,赶紧急急关门退身离去。
“吱呀”——
雕花木门一声轻响,素白门帘起了又落,留下门内美人一脸莫名浅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