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兵台是砖砌的,绝没有自行爆炸的道理。所以元满的话音一落,指挥所里立刻乱了营。霍相贞大声吼道:“封锁军营!顾承喜孙文雄,出去管好你们的兵!”
顾承喜答应一声,迈步先跑了,而第一团的孙文雄团长紧随其后,也赶忙去控制了自家队伍的局面。霍相贞带着元满要往外走,一步跨过门槛,他犹豫了一下,却是转身又回了屋子中央。军营内外都有老树,虽然此刻老树尚未发新芽,人在树上藏不住,但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炸弹易逃,冷枪难防。一手扶了腰间的手枪皮套,霍相贞开始在房内来回踱步;而参谋长起了身,咬牙骂道:“好哇,狗日的不怕死,作乱作到咱们营里了!”
随即他握了手枪作势要向外指,然而手抬到一半,他发现自己握的乃是一只大香蕉。霍相贞看了他一眼,然后抬手做了个下压的手势:“稍安勿躁,没有大事。”
参谋长讪讪的一擦额头冷汗,拿着香蕉坐回了原位。
大爆炸发生之时,阅兵场几乎是空无一人。因为阅兵场提前被人扫干净了,阅兵时间不到,不能放人擅入,免得破坏了整洁的环境。士兵们全都集合在了场外,所以并无伤亡。只是从早晨八点开始,阅兵场就已经被清空了,由此可见,能把阅兵台炸碎了的武器,应该是枚定时炸弹。
大搜查进行了整整半天,顾承喜等人一无所获。于是霍相贞下了命令,让他随便抓几个小兵关起来。顾承喜听了,心里疑惑:“大帅,那不是自己骗自己吗?”
霍相贞低声答道:“糊涂!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们却是丝毫头绪都找不出,让小兵们看在眼里,会有个何等无能的印象?难道长官都还不如刺客高明?先抓几个替罪羊,做做表面功夫,等到刺客真落了网,再把他们放了就是。”
顾承喜心悦诚服的答应了,当即领命去办。傍晚时分,他回了指挥所,发现霍相贞竟然还在,便开口问道:“大帅今天不回城了?”
霍相贞坐在一只小洋炉子旁,伸了双手在烤火:“不回了,在营里住几天。”
顾承喜不动声色的往他身边凑,及至近到一定的程度了,他蹲了下来:“这炉子太小,夜里肯定冷。大帅到我屋里住吧,我那屋子还暖和点儿。”
霍相贞在炉火的余热中轻轻搓了双手,手指修长,指甲修得短而圆润:“不必。”
顾承喜发现炉子上还撂着一只白薯,已经软塌塌的半熟了。抬手给白薯翻了个身,他在热烘烘甜丝丝的气味中又开了口:“大帅爱吃这个?”
霍相贞一摇头:“元满爱吃。”
顾承喜想了一想,忍不住说道:“大帅,要不然,您还是回城得了。这指挥所就不是住人的地方,天热还能对付,现在天冷,夜里不好过啊!”
霍相贞向上扯了扯袖子,把手腕也露了出来,同时望着炉火答道:“啰嗦!”
顾承喜垂了头:“不想让您留在这儿受罪。”
霍相贞深吸了一口气,忽然发现烤白薯的味道也很诱人:“我想过了,营门不是城门,外人绝进不来,就算进来了,也走不到阅兵台去,所以这个刺客,必定是我们自己的人。你们不是没有查出可疑线索吗?可见刺客也没逃。”
他收回双手,搭在了膝盖上:“死的定时炸弹,已经炸了;活的定时炸弹,一天不找出来,我一天就不安宁。让你抓人,是要告诉刺客,风头已经过了;我不肯走,也是要告诉刺客,事情还没完。承喜,正所谓夜长梦多,你要是刺客的话,现在你想不想逃?”
顾承喜思索着答道:“我得想逃。多留一天,危险一天。”
霍相贞一点头:“让他逃。他不逃,谁知道他是谁?”
指挥所的玻璃窗没有窗帘,屋内灯光明亮,屋外站着成队的卫兵。顾承喜不敢造次,所以只是蹲在霍相贞的身边守着。霍相贞不撵他,他就不走。
元满带着一身寒气回来了,进门先看他的烤白薯。见烤白薯还没熟,他便翻出了一副象棋,想要和霍相贞下几局。霍相贞嫌他棋艺太差,不肯玩,于是顾承喜补了缺。棋盘架在了火炉旁的一只小板凳上,霍相贞和顾承喜相对而坐,元满则是站在一旁观战。一局棋没下完,烤白薯也被这三人分而食之了。
元满的棋艺堪称糟糕,指点江山的本事却是不小,不断的给顾承喜支招。霍相贞单手托着块烤白薯,一直是要吃不吃,此刻便把烤白薯向元满一递:“去去去,找个地方把嘴堵上!”
元满接了烤白薯,吹着热气咬了一口,果然是暂时安静了。而霍相贞随即将一枚棋子往棋盘上一拍:“将!”
顾承喜见了,当即一拍大腿:“唉……”
元满含着烤白薯,呜噜噜的埋怨顾承喜:“你刚才要是听了我的……”
顾承喜转身向他一抱拳:“副官长,你还有什么想吃的东西吗?有了你就说,我去给你弄。我不图别的,就图你能让我清静一会儿。”
元满刚要说话,不料房门忽然被人推开了,来人看服色应该是个副官,然而军装扣子全系串了,脚上没穿袜子,趿拉的还是一双布鞋。
顾承喜起了身:“杜国胜?”
杜国胜先打了个大喷嚏,然后才一边敬礼一边结结巴巴的说道:“营房那边逮、逮了个可疑人物!”
刺客落网了,立功的人,却是赵良武。
原来这刺客和赵良武同住一间营房,一个月前有了起夜的习惯,午夜时分,必定踢着一双破棉鞋出去一趟。赵良武睡觉很轻,每夜都要被他吵醒一次。时间久了,便是怀恨在心。可惜凭着他那弱柳扶风的体格,完全不是刺客的对架,结果必定是他先归西。
赵良武起初是找了杜国风,撺掇他替自己报仇。但杜国风很老实,一味的摇头:“我不打架,团座说了,不让咱们闹事。”
既然杜国风如此敦厚,赵良武只好退了一步,不让他做打手,改让他做帮手。刺客与众不同,夜里不去茅房,只在营房附近的一条小路旁边撒尿。赵良武模清了他的路线,然后凭着自己在通信排所学的知识,偷偷的引了几根电线,并排的藏到了路边草丛之中。这一夜等到他的仇家又起夜了,他蹑手蹑脚的跟踪而去,又顺路叫了杜国风。
赵良武本也不知道自己这个复仇的主意是否真有效果,不过是要试试看而已。哪知老天助他,他的仇家站在路边扯开裤子,一股热尿正浇在了电线上。电线乃是果线,一浇之下,直接窜起了火花。而他的仇家一声没吭,直接抽搐着倒在了地上。
赵良武十分快乐,跑上前去想要再踹他几脚。一鞋底子踩上胸膛,他却是被硌了一下。杜国风戴了手套,此时过来解了对方的棉袄前襟;月光之下看得清楚,就见此人用长布袋子将自己五花大绑了,布袋子里码的全是大洋。
赵良武和杜国风对视一眼,意识到自己闹大发了。
刺客并没有死,昏迷了一阵子之后,便在牢中醒了过来。而顾承喜万没想到刺客竟出在了自己的队伍里,真是又惶恐又愤怒。面无表情的站在刺客面前,他不说话。刺客是他去年招进来的新兵,是他熟悉的面孔。在他的注视中,刺客低了头,也不吭声——大半夜的缠了一身大洋往外走,怎么解释都是没理由。
顾承喜看他看了良久,末了终于开了口:“说,你是受了谁的主使?”
刺客低声答道:“团座我对不起你。”
顾承喜斩截利落的吐出一个字:“说!”
刺客紧紧的闭了嘴。
顾承喜后退两大步,对着旁边的行刑人一抬!”
在接下来的一天之中,顾承喜一个字都不逼问,只是换着花样炮制刺客。刺客被铁链绑在刑架上,起初还是个好好的小伙子,等到了傍晚时分,小伙子已经没了人形。
烙铁插在一炉火炭之中,烧成红亮颜色。顾承喜抄起烙铁,向上啐了一口唾沫。狠劲从他的心里往头顶攻。咬牙切齿的,他终于低声又开了口:“说,你是受了谁的主使?”
然后,他向刺客伸出了手。烙铁尖端逼近了刺客的眼睛,灼人的热气缭绕了刺客的皮肤。刺客终于哆嗦着作了回答:“我说……我说……”
十分钟后,顾承喜出了牢房,见了霍相贞。
因为部下士兵中出了内奸,所以他臊眉耷眼的,简直不好意思正视霍相贞:“大帅,问清楚了。这人有个弟弟,也是当兵的。他弟弟的上司叫李子睿,是连毅手下的特务连连长。前一阵子越狱跑了的李子明,是李子睿的大哥。是在过年的时候,他弟弟奉李子睿的命令找上了他。”
霍相贞听到这里,十分平静:“然后呢?”
顾承喜迟疑着说道:“李子睿先给了他一百大洋,又向他许诺,说是一旦事成,再谢他……一万大洋。”
霍相贞一拍桌子:“他妈的!我的命就值一万大洋?”
顾承喜躬了身:“大帅,是我的错。”
霍相贞撩了他一眼:“我让你招兵,你给我招了个刺客,你自然有错!”
顾承喜的呼吸有些乱:“大帅惩罚我吧。”
霍相贞向前探了身:“你以为你逃得过吗?顾团长?”
翌日上午,刺客被砍了脑袋。替罪羊们各自得了几块钱,有惊无险的恢复了自由。霍相贞论功行赏,参谋长发了大财,赵良武和杜国风也发了小财,唯有顾承喜不但被罚了半年的饷钱,并且还被关了三天的禁闭。
独自坐在不见天日的小屋子里,他无所事事,长久的摆弄着一只领带夹子。霍相贞不要了的领带夹子,被他换了个小弹簧,还能接着用。可惜他难得穿西装,想用也用不上,只好是贴身揣着,没事拿出来看一看,模一模。将领带夹子送到唇边吻了一下,他心里火烧火燎的着急。霍相贞不是他想见就可以见的,三天的光阴,就这么被他浪费在了禁闭室里。
况且三天过后,他能否保持住先前的地位,也是一桩悬案。霍相贞一直当他是个上进要强的典范,结果他当众打了霍相贞的脸——他连刺客都招进队伍里了,往后霍相贞还怎么对着众人夸他抬他?
三天的工夫,顾承喜上了大火,不但愁出了后背上两个大火疖子,而且嘴唇上也生了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