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不能终止的游戏
蹄声得得,鸾铃叮当。两乘马在林荫道上或衔尾追逐,或齐头并进,不知不觉便飞驰了两个时辰。这两匹川马较之北国的高头大马,虽然显得身矮腿短,速度也稍嫌不足,但到底是长于名川大山之地,耐力悠长,一口气连奔了两个时辰,不但毫无疲乏之象,反倒比先前快了些。又驰出十余里后,眼看天边已现出一抹鱼肚白,小江忽然勒缰控马,停下来说道:“你听:前边好象有人的呼喝声?”秋舒一惊,也将马停下,倾听有会,说道:“我怎么听不见?”
小江摇手示意他不要说话,又凝神倾听一阵,才道:“是有声音!好象还夹有兵器交击的声音!”秋舒道:“有兵器声?会不会又是镇西镖局的人在跟人撕杀?”小江道:“难说。”虽然自己已与郭万山恩断义绝,但对镇西镖局,内心深处还是有几分关心。道:“看看去!”秋舒嗯了一声,道:“我也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人那样厉害,竟然将镇西镖局的几位得力镖客都杀死了!”
两人驱马冲入前面一座树林,循着声音传来方向往深处驰去。转出两座大树林后,只见前边出现一片陡坡,坡下有一条小溪,溪水碧绿,弯延曲折,静如处子,深不见底。而那兵器相交声正是从溪水对岸那片茂林中发出。两匹川马见坡陡水深,不敢跳下,反而倒退几步后停了下来。只听一个声音说道:“老贼,你想不到今天会死吧!”又听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三个打一个,还有脸夸口!乌弓马,你真的当不得高手二字!”
秋舒吃了一惊,道:“是乌弓马!那个老人又是谁?怎么声音听起来有点熟悉?”小江不答,但神色却十分激动。犹豫了一会,便跳下马来,提一口气,身子如乳燕般飞越过宽逾三丈的溪沟,落到了乱草丛生的对岸。秋舒武功虽然已非小江对手,但轻功仍较小江为高,见小江过去了,当下使出燕子三抄水身法,双足脚尖在水面上凌空虚点三下,姿势极优美地“滑”落到对岸。拔出宝剑,跟上前去。小江紧张地小跑几步,藏身到一棵老树后去偷看相斗各方。果然自己并没听错:相斗双方竟是乌弓马和郭万山!
原来乌弓马从鹰嘴崖上跑下后,便即向西奔去,虽然听见范灵在呼唤自己,但他此时心神大乱,心里除了死去的冉霞外,已容下别物,故不理睬。边跑边想道:“一定是冉霞的鬼魂在怨恨我!不然,她的衣冠冢里的这把黄杨木梳子和这件红袄子又怎会在石人身上?她一定是怨我变了心,忘记了孤独寂寞的她,所以魂灵才飘到我的身边,并垒起那个石人来让我看见!”想到冉霞对自己误会如此之深,想到自己为她报仇的种种行动,她都还不知道,他又是委屈又是伤心,恨不得插翅飞回四川,飞到冉霞的孤坟前,向她的亡灵倾述自己四年来的相思和孤寂。
他一口气从黎明走到黄昏,赶了也不知多少里路,才终于体力不支,在路边一棵老树下坐下歇息,从怀内模出那把从石人头发上取下的黄杨木梳子,一边含泪观看,一边轻轻抚模。睹物怀人,百感交集,一些灰色的往事又浮现在眼前:
他的老家羊角村,因为太过贫穷和闭塞,所以村里的男子十有八九是光棍。男人几乎都对女人有种近乎变态的渴求,甚至有两家人还干出禽兽之事:一个三十岁的男子多次比自己大十八岁的丈母娘!而另一家的男主人则相反,娶了同村的一个寡妇后,又公然霸占她的不满十四岁的女儿!总之,这个小山村是个丑陋不堪的地方。除了冉霞外,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勉强看得顺眼的女人。
他的父亲和光棍村里其他男子一样,是个好吃懒做的凶汉。他显然一点也不喜欢他们的妈妈,除了新婚时送给她一把从成都城买回的绘有花鸟的黄扬木梳子外,再没送过她任何东西!不知是因为妈妈内心深处在暗暗渴望丈夫的爱,还是因为这把梳子来自一个遥远的城市,总之她对这把本来极普通的梳子宝爱异常!但随着岁月的流逝,随着自己对丈夫的死心,她终于把它压在箱底,仿佛埋葬自己那短暂的幸福一样将梳子“埋葬”在了箱底。
这把梳子静静地在箱子底“沉睡”了整整十七年后,终于有一天,已满十四岁的表妹冉霞把它从箱子里拿了出来,并用它梳自己的长发。冉霞的生母是他妈妈的妹妹,在她不满三岁时便得病死去,父亲也弃她而去。母亲怜她无依,将其收养下来,打算等她长大后嫁给自己儿子。妈妈看着已经半大的冉霞,默默地缀泣了一会,然后含泪说道:“霞,这把梳子反正我也没用它了,就归你了罢!”
他和妹妹那时都还是半大孩子,自然不能完全体会到妈妈送出梳子时的感受。他记得冉霞得到这把渴慕已久的梳子后,整整兴奋了三天!那是她得到梳子的第三天深夜,月华如水,他睡下后忽然听见隔壁妹妹屋子里有一种轻微的奇怪的声音,好奇之下,忍不住凑眼到板壁缝里去窥视,却见妹妹正坐在床上梳头,自己听到的那个声音便是她梳理秀发的声音。他们兄妹俩只相差两岁,关系特好,看见妹妹深夜了还要梳头,不禁暗暗好笑,本想出声笑话她,但又忍住了,心想看一会再突然大声笑她吧。于是屏住呼吸,带着几分抓住“把柄”的恶作剧心理偷窥妹妹“臭美的表现”。
浩月当空,静静地挂在深蓝的高天上,照着这个大山深处的寂寞小村,月亮仿佛也在偷窥这个山村少女的秘密一样,不但把如梦一般的银辉铺满他们家的篱笆和院子,而且还把洁白的月华轻轻地撒在她的身上。但见她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专心地梳理着自己的一头青丝,仿佛梳头是世上最惬意的事情一样。浑然不觉哥哥正在偷窥自己。好一会后,她才终于停下,他正要大喊一声,说自己看见她梳头了,忽然,他吃了一惊,慌忙用手捂住了自己已经张开的嘴巴。只见冉霞突然揭起薄被,光着两条白女敕的大腿走下床来!他呼吸停顿了一下,想将眼睛从壁缝处移开,但不知是因为意外而突然“呆傻”了,还是出于一种光棍村男人特有的饥渴需求,他竟然还是贴着板壁继续偷窥!
他看见她塌着布拖鞋,下了床,并蹲下来,打开床下的那口红木箱子,珍而重之地将梳子放进了箱子里,然后心满意足地回到床上,盖好被子睡觉了。
因为这个意外发现,他不敢再取笑妹妹了,一个人躺在草席上,默默出神。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总之从这一天开始,他对妹妹的感情就不再似从前般天真无邪,而变得复杂和奇怪起来……
往事如烟似梦。既晦涩,又甜蜜。梳子还在,而那爱梳头的冉霞却已经去了。永远地离开了自己!乌弓马悲不自胜,号啕痛哭。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背后一人说道:“乌弓马,找你好辛苦呀!差点把我们的脚都跑断了!”乌弓马一惊,回头看时,却见说话的是女儿会的夫妻杀手风雨中和谷幺妹。
风雨中道:“乌弓马,你知不知道:林老板当武林镖局总镖头的事,可能有变故,林老板决心杀死姓郭的,叫我们一定找到你,让你立即赶回成都,去当镇西镖局的家。”
乌弓马惊道:“郭万山不肯让位么?”谷幺妹道:“总镖头这把交椅迟早是要让林老板坐的,她花了多少心血,才终于将五大镖局合并成一家。难道猫翻缯子是给狗翻的?”
原来北京燕子镖局的女老板林若茹,同时又是女儿会的大老板,她处心积虑,将五大镖局合并为一家后,怕人说她合并包藏私心,故意将总镖头一位拱手让给了郭万山。本道郭万山知趣,将来主动将宝座“禅让”,哪知郭万山并非易与之辈,于是决定派精干杀手行刺郭万山。
谷幺妹道:“实不相瞒:不但我们林老板在找你,而且镇西镖局的人也在找你。我们前天在洛阳城里就看见了郭万山,他带着五名心月复正在到处找你!”
乌弓马听后不置可否。风雨中正要问他做何打算,忽见一个女子气喘吁吁地赶来,人还没到面前,就大声质问道:“乌弓马!你到底杀没杀我的爹爹?!”正是范灵。
乌弓马一震,不答反问道:“你是听谁说的?”范灵怒气冲冲地蹒跚上前,喝道:“你别管!你只回答:是还是不是!”乌弓马迟疑了一下,才道:“我没杀令尊,你一定是给人骗了。”范灵道:“不会!她是我的亲姐姐范英,所以决不会骗我!”乌弓马一惊:“你的姐姐?你们怎么又相逢了?我们才分开半天不到,你姐姐就见到了你,难道是你姐姐在暗中跟踪我们?”
范灵道:“是又怎样?”乌弓马不答,对风雨中道:“我和义妹有些误会,请稍等片刻,容我们先澄清误会。”说完便带范灵走进林里去说话。
乌弓马道:“实不相瞒:我是差点杀了令尊。因为那时我并不知道你是他的千金,并且我因为正好有事到了洛阳,于是黎修就请我暗杀他。我磨不过情面,就答应下来,并趁着夜晚悄悄去行刺,不料我去得不巧:那晚令尊恰好因为伤重不治而吐血身亡!本来人不是我杀的,但为了让黎修他们欠我一个人情,所以对他说了谎话。事情的真相就是这样,若有半句谎言,我乌弓马一定不得好死!我这样赌咒,你还不信么?”
范灵听了将信将疑道:“哼,死无对证,自然由得你说!你敢和我姐姐对质么?”乌弓马道:“不是我心虚,只是这事只有天知地知和我自己知,所以我和你姐姐对质也说不清楚。而且,我也有急事,要马上回四川去。”范灵连连冷笑,道:“有急事要回四川?去做什么?”乌弓马冷冷道:“这是我的事情。你既然病也好了,又与你姐姐重逢,今后也不用我来照顾你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大家从此一刀两断!”
范灵听他说出如此决绝的话来,芳心隐隐作痛,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毫无顾忌地说道:“人死不能复生,冉霞已经死了,你还是面对现实吧!”乌弓马全身一震,呆了一会才问道:“又是听你姐姐说的么?”范灵不答,忽然投入他怀中,哭求道:“乌大哥!你永远是我的乌大哥!不管你过去干过什么,喜欢过什么人,总之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们一起躲到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去住,再也不问江湖中的是是非非!好不好?”
乌弓马苦笑一下,正要伸手去拭她泪痕狼籍的脸蛋。忽然想到冉霞,全身一颤,一把将她推开,冷冷道:“忘记我吧,我心里只有冉霞一人!我活着也只是为了给她报仇!”范灵痛苦地看了他一眼,犹豫一会,才下决心说道:“告诉你:我已经见到了真正的郭流!他如今已经改名叫花淋溪,现在我姐姐就和他在一起!所以我姐姐才知道这么多事情。你要报仇,人家花淋溪也要找你报仇,小江现在多半也明白了事情真相!因为花淋溪已经找他去了,只要他们联手,结果会怎样?你还是清醒一点吧!”
乌弓马全身一震,呆了好半天才难于置信地道:“不可能!花淋溪早已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