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母亲?您怎么在这儿……?”小乔被女人看似温柔的玉手一把拽进了车厢,惊觉是自己老娘驾到,他不敢大动作的用力,只得一个踉跄的跌进去.
车厢里有丫鬟挑着琉璃盏,平常百姓家难见的蜜蜡正兹兹的燃放着夜明珠般莹润的光亮,将端坐在正中的华贵妇人照的煜煜生辉,异常华美。
此妇人不是别人,正是陆乔的生母乔氏,乔氏面容冷肖,与那日在东盛宅的撒泼耍赖模样判若两人,这时打量就不难看出陆乔的长相实承袭其母,即便怒气盛天也是一副娇弱的柔美模样,也就不奇怪她一个家产没落的寡妇还能跻身进入陆氏利益中心,硬是求得族内长辈们的眷顾,将小乔并给掌权人陆礼做姻弟,她的手段虽是上不得台面,结果却总是令人羡慕眼馋的。
陆乔这辈子最没辙的就是他这个看起来孤苦可怜却十足十的有大主意的母亲,随着年纪增长,起初还曾血气方刚的为了母亲跟人家打架大打出手的他也渐渐学到母亲的真传,变的外柔内强,轻易不露真身。
乔氏沉着脸,风韵犹存的面颊打着适宜的胭脂,描摹精致的眸子一次又一次的打量自己唯一的儿子,几次想责骂的话冲到唇边又咽了下去,渐渐眼圈氤氲,颤声道:“为娘还没死,你个逆子怎么就狠得下心不要为娘了!刻”
一别近半年,陆乔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也或许他认为还没到说的时候,只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装聋作哑的不打算吭声。
乔氏见他不言语,明明跪着却梗着脖子不认输的劲儿一下就让她想起了已故的丈夫,不觉得心口翻腾,喉咙发涩,嘤嘤哭出声来。
过去的日子,陆乔几乎每隔几天就能看见母亲哭,可那哭的再伤心也是给外人看的,是母亲为了达到某种目的在演戏,不由就想,今儿母亲这戏就是做的再足他也不会丢下添香跟她回去的噱。
“逆子啊逆子!你爹的好你全没学来,光是狠心丢下为娘这一样你却学了十成!”
一提死去的爹爹们,陆乔眼皮耷拉的更紧,坚守阵地,沉默是金。
乔氏哭的伤心却不见儿子有反应,不由的心里一股火,捏着帕子的手一下掼了下来,重重的甩在陆乔的后背上,就听陆乔闷哼一声,然而还是不开口说话。
乔氏一连几下子的敲打,最后直薅着陆乔的脖领子摇撼,哭道:“你个逆子,老娘辛辛苦苦把持着这个家,整日的装疯卖傻为了谁?难道是能把攒下万贯家财带到棺材离去不成,别以为老娘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外面怎么传的?说你陆三爷狠辣不羁、视金钱如粪土,我呸!不讲你身上穿的进出用的,只说你这陆三爷的名头是哪来的?成,就算你也不在乎,你总该念着为娘我生你养你一场,心血全都喂了狗吗?!啊……逆子啊逆子,你死了倒省心了,为娘也不用守着那些个牌位孤冷度日,只一根绳子即可一了百了了,你我都干净!”
母亲的怒斥打骂并不稀罕,可那一句生你养你一场却如针刺般刺痛了陆乔的心,不养儿不知父母恩,这些日子他看着添香极尽温柔的呵护着乖宝,就算在她衣襟上尿湿她也不会有半点不悦,反而日日夜夜的守着、哄着,吃饭、睡觉,多少次他都羡慕乖宝能枕着她的手臂香甜入梦,如今想来,乖宝不过是添香答应看顾几天的别人的孩子,而自己却是母亲的亲生孩儿,爹爹们相继离世后母亲不但没有把苦难留给他,反而用尽全力护自己长成,他就算再有理由也不应如此对待母亲啊!
想了这些,陆乔的脸腾的滚热,腰身下压,沉沉的伏贴在地上,僵硬的带着哽咽的嗓音道:“儿子不孝,让母亲伤心,儿子就算死一万次也不足以报答母亲的养育之恩。”
闻言,乔氏突然怔住了,擦着眼泪的手停滞在眼角,只觉得自己是在恍听,小乔认错,这是在自他十三岁后再不曾有的事,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说什么?”
“母亲,我想好了,等到了北国安顿好了就去接您共享天伦之乐,儿子和媳妇一起孝顺您!”陆乔声音沙哑的道。
“媳妇?”乔氏像是猛然还魂的人,僵了僵嘴角,突然道:“跟娘回家!”
“儿子不走,儿子不会抛下她一个人走。”陆乔收起浓重的鼻音,说的执着有力。
乔氏又擦了两把眼泪,道:“你也别急着拱火,媳妇是你的自然跑不了。”说着笑了笑,语调放柔,“柳家已经退亲了,马添香这孩子的福气来了,大郎已经答应娶她进门,傻孩子,这下乐了吧!媳妇还是你的!”
“只不过规矩还是要守的,这迎亲的人啊还得是大郎,你只管跟为娘回家等着媳妇来就是了!”
母亲的话像猛然碎在地上的瓷器,清脆却尖锐的刺进他耳廓,惊的他脑子一片空白,有一瞬甚至纷纷乱乱的捋不出一个头绪,怎么这样的好事听起来他会如此心痛,整个心脏都被人紧紧攥住,抽搐的他直想死去。
“我不许!她是我一个人的!”陆乔突然大吼,站起身就要往外冲。
乔氏吓的一怔,面前这个怒火冲天、瞠着通红双眼像疯了一样的大吼大叫的冲下车的人是谁?等她反应过来这就是自己懂事的儿子的时候就听外面一声重击的闷响,乔氏连忙惊喊,“别伤了他!”
可为时已晚,车帘子撩起,一人半侧着身子恭敬道:“大爷吩咐只需打晕了,并未伤到三爷要害。”
乔氏身子一软,虚月兑般的跌坐回软榻上,细不可闻的嗫嚅道:“怎么会这样?……怎会这样……。”
*
雪,铺天盖地的下来,只不过哄孩子睡着这会儿工夫已经是天地间银装束裹,盯着牛油灯火苗愣神的添香右眼皮僵硬的跳了两下,她模了模眼睛,心头突然浮起一抹不宁。
恰这时房门响,添香连忙又给乖宝掖了掖被角起身出去,院门外敲的急,“吱嘎……”门半开,一只手倏然伸进来吓了她一跳。“是我,马娘子。”定下神,一瞧竟是出远门的马郎中回来了.
“马郎中?您回来啦,准是想乖宝了,这么晚还来接孩子……。”她话还没说完,就见马郎中身形利落的闪了进来,完全不是平时见的步履迟缓老化。
马添香心底刚泛起疑惑,马郎中回头警惕道:“快关好门。”说完自己朝着屋子里去。
她有些发毛的忙插上门闩,紧跟着也快步进了屋。
只见马郎中快速将乖宝裹好抱在怀里,瞅着反手关门的马添香,严肃道:“你脚腕上的印记足以证明你是龟兹国帛氏亲眷,或许我知道你是怎么流落到这儿的,现在我有一个消息带给你,只是不知之于你是好还是坏!”
“啊?”某女懵了。
“武卓公子被乱箭射死了,如今九女坐上王位。”
“啊?”继续发懵,马郎中说的消息之与她怎一个乱七八糟了得?更重要的是马郎中的神态举止与平时完全迥异的让她缓不过神来,仿佛是看到一个摘掉头套的客户,惊悚的只想问,‘先生,你哪位?’
“你是武卓公子的人?”马郎中瞳孔一缩。
马添香立时摇头,无比诚恳道:“我不是。”
马郎中像是暗沉了一口气,闻言面部线条一松,笑道:“那么九女成就王业,对于你我来说应该是好消息了。”
“……”马添香与马郎中的表情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
突然,马郎中俯身从靴子里拔出一把匕首来,一抬手重重的撂到桌案上,这不禁又把她惊的眼皮一跳。
“来的匆忙,只有这把匕首算作信物,若哪一日回龟兹就带着这把匕首来找我,多谢你照顾乖宝。”说完抱起乖宝就要走。
直到人越过她打开.房门,马添香突然像是反应过来,拉住马郎中的衣角,不安道:“这么晚了你要把乖宝带哪去?”他把秘密说出来,还会回去做郎中吗?
果然,马郎中道:“回龟兹,马上就走。”他看着添香,眸光带着一抹热切的问,“一起吗?”
“龟兹……。”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几乎陌生的古国名字一旦从她嘴里发声,突然就有种异样的感觉自心底流过,那么近又那样远,竟一时恍惚的仿若置身异处。
马郎中动作很自然的拍了拍她的肩头,温和道:“帛氏族人便是如此,哪里有亲人哪里便是家,就像我们的祖先从中原到龟兹,有了子孙便不再离去,不过就算如此,你也要记住你的娘家在龟兹,那里的帛氏族群很强大,受了委屈族人会为你撑腰的!”
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比这样真诚的话更让人心暖,她甚至有种错觉,自己就是帛氏族人,只要想回去,总有淳朴热情的家人在门口等着她。
明知是错觉,她却贪婪的不想否认,不想向马郎中澄清,鼻腔堵塞的轻声道:“谢谢,你保重!还有乖宝,一定要保重!”
“你也保重!”马郎中暖暖一笑,抱着乖宝转身离开,马添香紧跟着跨出门槛,盯着被包裹的严实的乖宝,眼泪便在眼圈打转,走到院门口的马郎中又回头看了她一眼,笑着道:“我叫帛阚。”
此时这个自称帛阚的马郎中仍旧是一副略显衰老的眉眼,然她却能清楚的看到他眉眼间的欢快与兴奋,是啊,这是一个即将踏上回乡旅途的思乡人,也许他家里还有亲人在殷殷期盼着他回去,怎能不欢天喜地?
若是自己也能找到回家的路,应该比他还欢舞万分……。
帛阚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雪夜中,只不过一眨眼的工夫,纷纷扬扬的大雪已经将他离去的脚印掩埋,道路变得一尘不染、光洁无痕。
她突然明白他为什么要在这样的雪夜离开,那就像是马郎中这个称谓,此后再无迹可寻,只是不知道这与回春堂关门停业有没有什么关联?
怅然、失落还带着对乖宝不舍的小小悲伤,添香恍惚的转身回屋,没想到只立在门口一会儿肩膀已经被雪沾湿,扑簌了一番,走过去挑了挑灯芯,屋子里似乎比之前光亮了一些,模着乖宝刚才躺过的地方,她只觉得心被什么扯了一下,要是自己的孩子就不会离开了!
拨浪鼓静悄悄的躺在那,这是她画了图让那个匪徒男人做的,没曾想那男人不但会点儿木匠活,功夫也打的好。
想到小昭,添香鬼使神差的模了模自己的小月复,那个男人从背后抱紧自己,粗鲁的模着自己的小月复,后背传来的如击鼓般的猛烈心跳好像仍在,猛地一激灵,添香懊恼的拍了下额头,“不是说好要忘了吗?还没结婚就要出轨吗?你对得起小乔吗?”一连气的数落自己一番,最后长长吐出一口气,回身将拨浪鼓扣到针线盒里。
“眼不见为净!”说完把针线盒推到一边。
屋子里好静,这种安静是在她之前住的城市里是梦寐不到的,只是过于安静的独处会觉得时间过的很慢很慢,特别是她发现天色已深,而雪似乎要在今晚下的淋漓尽致绝不停歇的时候。
立在门口,稍稍推开,露出足以睇看雪景的视角,不知谁家的狗在叫,伴着纷扬的大雪缔造着这世界带给她的别样心境。
不论什么事物,在不同的眼里表现的就会不同,此时添香看到的景致放到陆昭眼里,那简直就是糟透了。
他第一次懊恼自己的犹豫不决,如果不是给自己找各种理由的不肯离开北地郡怎么可能会被陆老大堵到?而此时他又犹豫不决的不知道要不要进去。
雪色迷离,白茫茫的夜幕里,立在院墙外的陆昭早已衣衫尽湿,收到陆礼决定娶马添香为妻的消息是在三天前,可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一个常年带兵打仗、舞刀弄棒的铮铮汉子,不惧杀戮和死亡却偏偏不敢去见她。
他这是怎么了?想起来那女人,不过是细细的一小条身段,只要他稍稍用力就能折断,可他竟然怕到在院墙外徘徊三日未进门的地步,不得不说这是他这辈子办的最窝囊的一件事。雪仍旧在下着,突然就听房门轻响,门声在如此安静的夜里悠悠荡荡的传的很远.
门里先露出半个脑袋,随即一只半旧的灯笼递了出来,马添香返身关好门,搭着披风走出家门。
陆昭一愣,女子的身段依旧是细小的一条,随着灯笼的光晕慢吞吞的向着巷口移动,他怔愣过后马上尾随其后,这雪下的太大,他只能冒着被发现的危险紧跟了两步,不然只怕一会儿工夫便寻不到她的踪迹了。
马添香深一脚浅一脚的吃力的向前行着,目的地就是她傍晚看见小乔的那个客栈,不觉的已经快二更天,这个时辰小乔还没回来她是说什么也坐不住了,然一出来又见街上的雪厚的快要挨到膝盖,顿时又加重了不安,她真不知道这种情况还有什么样的货物可搬?
坐马车路过的时候只觉得一瞬间就将客栈抛到了身后,此时要行到地方却发现是那么遥远。
很快鞋子和裤腿都被雪打湿,披风的下摆也被打湿而越发沉重,长长的巷子她一直在走,不曾回头看也不曾停下顿一顿,雪花密集,穿过灯笼照出的光束像光影一般婆娑迷离。
还好她的方向感很强,即便遍目白雪,在这个陌生的郡城她依然靠着脑子里的景象顺利找到那家客栈,客栈前的幌子在大雪中像蔫了的茄子时不时的晃动一下,添香走近,仰头看了一眼便拎着灯笼上前拍门。
门响了好一会儿才有小伙计不耐的回应。
开门一看是个年轻的女子,语气好了一些,“小娘子是要住店?”
此时添香还在暗暗气祈祷小乔是因为雪大就在这家客栈歇息了,虽然这种可能性很小,可她宁可这样想,于是理所应当的道:“我找小乔,他在这里帮忙搬货,雪大应是在你们这儿歇下了。”
小伙计听着新鲜,笑道:“这大雪天的小娘子这是特意消遣小的吗?您先说您要找的客官贵姓?”
添香连忙道:“姓陆,陆乔。”
小伙计寻思了一下,“陆桥?没这个人啊!要说在这儿帮忙搬货的可都散了,都是卖苦力的哪舍得住店?”
添香急道:“雪大,所以住下了,您再想想!肯定是你记漏了。”
“不会。”小伙计也倔强,一口回绝,还道:“小娘子若是不住店可要关门了,要找人您就到别家再看看!”
添香把着门缝不许人家关门,冲着里面喊道:“小乔,小乔!你在不在?你应我一声啊!”
里面倒真有人应声,却是掌柜的冷漠的道:“关门关门,扰了客人们的清梦还做生意吗……。”
掌柜的话音一落,小伙计边怜悯的看着添香边挤着把门合上。
眼看着大雪茫茫,马添香猛然向后跑,脚步凌乱的整个身子跌到雪里,灯笼也摔烂了,光亮泯灭,便更能感受到黑暗中簌簌的冰冷,她抹了一把糊在脸上的雪,用力的站起身子,转回来对着那客栈扩手成喇叭的喊道:“陆乔!陆乔!你在哪?”
喊声渐渐变的尖锐,向是从扼住的喉咙里冲天而出,客栈没人理,她便原地打转的朝着整条街喊,用尽全力,倔强的非要在哪里遗失便在哪里找回。
喊的筋疲力尽,喊声穿透茫茫雪夜却又被更密集的雪海淹没。
立在角落里的陆昭的心也如这纷乱的大雪一样,密密麻麻的全是冰冷,到底她和陆乔在一起经历过什么,为什么就能如此的割舍不下?仿佛融入骨子里想剔除也办不到,他忽然想,如果有一天他也这么消失不见,她会不会也如这般冒雪发疯的呼喊。
他不确定,或许根本就不会,这个答案让他心疼,原来不是利剑穿心才会心疼,一个女人的喊声也会让他心疼!
此时找不到人的添香又疯了般的向来时路奔去,她的意图如此明显,是在以为小乔已经回家了吧,所以她即便跌倒还是会毫不犹豫的爬起来就跑,雪太深,她跑的那么吃力却有那么执着。
陆昭觉得他再也不能任由她如此折腾自己,起码他不能忍受自己这样万箭穿心的痛苦。
提起轻功追了过去,挨近她身后,一把扯住她又向前扑倒的身子,突然就觉得女子身子一僵,转头猛然抱住他,“小乔,你是小乔,一定是,别再玩了,这个世界好陌生,没有你我会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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