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雨似乎特别多。苏陌记得,长公主出葬那天也是雨天,朦朦胧胧的雨似乎让天地合上了眼睑。苏陌坐在宫车上,她看见,那大瞿越国王子一直跟着队伍走了很久很久。
“他,是真心想娶长公主。”素云在苏陌身边道。淅沥的雨盖住了她俩的对话。
雨中,瞿越王子的身子显得模糊而孤单。
“听说,他第一次来我朝时就碰上了长公主。似乎是老天爷的玩笑,他喜欢上了她。后来每次来到中原,他都费心心机送长公主礼物。那时他还小,旁人因此经常打趣他,他也只是笑。渐渐地大了。有一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割破了长公主的花容,那天他抱着满脸是血的公主当众许诺会娶她为妻。可是一年一年,长公主却不应允。王子这次来中原是特意来娶长公主的,以后,再难来中原,因为他一回国便会加冕成为国王。他应该也是知道风扬的吧,要不,这次也不会提出跟铁衣比试。”
“但是他还是错了。他太喜爱长公主,所以无法拒绝长公主的任何要求,所以在比试那天,长公主才能穿着瞿越勇士的衣裳走上了高台。”
雨下得愈发大了。
“他恐怕不会想到,长公主费尽心机竟然只是想摆月兑嫁给他的宿命。西苑的女官说,他见了长公主最后一面,他问为什么时,公主只是拉着他的手淡淡微笑。最后是在他怀中合上眼。这世界上,恨不可悲,可悲的是连恨都恨不起来。”素云道。放下帘子。将雨中朦胧的悲伤隔绝在帘外。
苏陌落泪。她觉得,那个落寞的王子也好可怜。
“长公主若是嫁给他,一定会是个好王后。”苏陌道。长公主的泼辣、热情、以及她特别的魄力,一定能协助任何一个王管理好一方子民。
“是啊。瞿越王子也是这么觉得的吧。可惜长公主太真,最终无法骗过自己的心。”
宫车一直送出京城大门。雨中,小苏陌哽咽着看着那白色的灵车载着那花一般人儿远去,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雨幕里。
所有后宫女眷中,苏陌是哭得最伤心的一个。素云也哭,却不像想苏陌那么大声。这位公主,向来孤高自洁,不喜与后宫妃嫔为伴。到最后,为她痛哭的,竟然只是这俩位匆匆结识的花簪女友。只可惜一个承诺之后,便是阴阳相隔。
皇上几乎没有掉泪。苏陌看不懂,为何在皇上眼中,不但没有眼泪,反倒有愤恨。那种愤恨,似乎想把漫天冰冷的雨滴都烧得干干净净。
“没人帮朕。”他说。
“可是谁又帮过长公主呢?”苏陌心想。她开始发现,皇上跟镇南王真的不一样。
这个皇上,远不如外表上那么坚强,他总是自哀自怜,又经常疑神疑鬼,就算他对苏陌很好,那也是因为苏陌太小。这个人像极了一只神经兮兮的豪猪,为了保护自己,可以不惜把身边的所有一切都扎得千疮百孔。
他不信任何人,可是又相信神仙道士;他只喜欢文玩墨宝,不喜欢朝政琐事,却又希望长生不老,永坐皇位;他总是在渴望有人能够怜惜他理解他,却又亲手将自己的同胞姐弟推向火坑。这样一个人,成天生活在心惊肉跳中,文雅的外表下掩藏的是一个难以平静的灵魂。
苏陌看着他发呆。
皇上发觉苏陌在看着自己发呆,放暖眼神,怜爱地模了模苏陌的头。脸上满是温柔的笑。这样的笑,恐怕只有苏陌能看见。
“苏陌,等你再长大些就好。”皇上抱过苏陌。
十岁的苏陌,近来长得很快。听说,女孩儿过了十岁,就会跟抽穗的麦苗一样,一眨眼便亭亭玉立。要不了几年,粉团儿似的的小家伙便会出落成一个小美人。
苏陌嫌皇上抱得太紧弄疼了她,一把推开。皇上轻笑,心想:几年之后再说。
青竹伞,素罗衫,素云下宫车时,一人从她身边经过。那人骑着马,威风凛凛。素云垂了眼脸,只在马匹过后遥遥相望——那位日逐。
“恐怕,他已忘了。”素云心中想。
“素云妹子”珠儿将军突然纵马而来。素云见她人前如此称呼自己,不由有些不好意思。连忙下了宫车,走到珠儿的马前。珠儿将军丢给她一个小包,道:“有人叫我给你的”然后叱马离开。宫中传物,自然不方便。珠儿将军就不会有那么多限制。
素云来不及打开看。皇上和苏陌已经要下架。一群女官纷纷将伞交给公公,自己忙着招呼。宫女们则没伞,忙着铺垫,升銮驾。
待回到淑仪殿。素云在苏陌房中打开包裹。不由噗嗤一笑。只见那包裹里用油纸包着一只烤兔,油纸外有一封信——“一曲琵琶让人不知肉味,索性奉上,以作琴师薪俸。”
“真是个粗人。送女孩儿家不送花不送脂粉,倒是送只烤兔子?谁会稀罕这兔子呢?”素云轻言。眼中却有喜悦。
“就是就是。谁稀罕。”苏陌跟屁虫似的道。说完小手就去抓那兔子腿。这种香喷喷的东西,和她平时必须“爱”吃的海鲜截然不同,烤肉的香味直往她鼻子里钻。素云一说不稀罕,可把她乐坏了。
素云一看,连忙把兔子端起。
“素云姐?”苏陌歪头不解。
“这个那个……这兔子淋了雨,万一吃坏了你怎么办。”素云结巴道。
“明明就包着油纸嘛”苏陌不是傻子。
“那也不行。——这兔子已经凉了。”素云又说,“要不我去热热,这样吧,我吩咐下去,叫人给你做个更大的这样可以了吧。”
素云急忙捧着油纸兔子要走。只听见苏陌在身后跺脚——“素云姐你小气你小气”
素云要走。却听见苏陌在身后哎呀一声。回头一看。原来苏陌刚刚跺脚甩手时,把桌上的洗笔盏碰倒了。苏陌晨起时无聊,青灵给她梳头时,她不声不响地在笔洗里化了一块胭脂膏搅着玩。此时笔洗里的淡淡玫红流了一桌。素云无可奈何只好转身将烤兔放在小茶几上。去收拾大桌。
“等等”苏陌突然说。
“好了,怕了你了,给你吃,不许告诉别人,可以了吧。”素云以为苏陌还在闹着吃烤兔。
“不是,素云姐,你看纸上”苏陌说。
原来,几张雪白宣纸飘落在被打湿的书本上。书本上沾了胭脂水,白纸一印,竟隐隐显出图画来。
“咦?”素云心中起疑。这图看起来就像是地图。
拿开宣纸一看。书本上包着墨绿色细针绒缎。这种墨绿色绒缎封皮虽然高档,在皇宫中却算不得多特别。绒缎本就有些阴阳织花,所以无人注意。
“这图,我认得。”苏陌说。
素云疑惑。
“我在下面见过的。”苏陌肯定地说道。下面,便是那冥宫。
素云看看那图,小声问:“当真?”
苏陌点头。接过宣纸看了一会,道:“素云姐,你看,这个就是我的衣橱。这个是那面墙。”经苏陌一指点,素云也看出了相似。
“本来应该有字的。”苏陌说,“地下那副很大的图上有很多很多的小字,这个没有。对了,这里还是这里,还应该有个圆圈。”苏陌说,指着图说。可惜她记性不是很好。
“床上有圆圈?”素云问。
苏陌点头,道:“还有些别的,但是我不记得了。”
素云眼睛一亮,问道:“苏陌,你说,你看的那图里说,这个房里有暗道去井下的地宫对吗?”。
苏陌点头。
“这本书,是你从哪里弄来的?”素云又问。
“不记得了。”水香死后,苏陌曾经四处搬过书。她的确不可能记得哪本书来自哪里。
“我们再找找。看看还有没有这种书——小苏陌,这书上藏的,可能就是去地宫的图。”素云道。
“可是和我见得不一样。”苏陌实话实说。
“我想,说不定藏图的人太小心,故意把图给分开了。咱们再找找。”素云道。
“那我要吃兔子”苏陌说。也不知道吃兔子和找书有什么关系。素云无可奈何地撕了一块肉递给她。苏陌顿时眉开眼笑。问道:“素云姐,是谁送给你的?”
“匈奴日逐。”素云脸上有些飞红。
“哦,那个吹笛子的厉害家伙。”苏陌点头,笑眯眯地。又问:“那素云姐,你要不要回送他东西啊?不是你说的吗?来而不往非礼也”
“回送?送什么?”素云倒是没想过。
“我帮你想好了,我们送他活兔子吧。要选一只肥肥的”苏陌乐滋滋地说,“这样,他回礼时也只要把兔子烤好了送过来就行。然后我们再送活兔子,他再送烤兔子多方便”
“哈哈”素云被苏陌逗乐了,摇头道:“到时啊,他就是给你免费加工兔子的厨娘”
“嘻嘻。”苏陌笑。
素云边说边将书架上的书拿下来。道:“这些书,看上去都是墨绿色绒绢的**。要找出来,还不容易。也不知道我想得有没有错,还有没有别的图。”
“要不我们把书都弄湿了,再弄张大宣纸铺上去不就一下出来了”苏陌偶尔会有些小聪明。
素云拍手道:“提醒我了——不必将书弄湿,来”
素云和苏陌将绒绢封壳的书摊在地上,再打开三张宣纸盖在书本,用镇纸镇住。再取来桌上平常不用的胭脂粉,以香腮刷蘸取胭脂细粉,在宣纸上一刷——绒绢的纹理便显现出来。
“真好玩”苏陌大乐。
“咱们看看有没有藏着图的。”素云道。两人兴致勃勃地刷书。不多时便排除了几十本书册。
“这里有”苏陌哇哇大乐。果然,等她们刷到第七八张大宣纸,旁边几个书架几乎要空时,苏陌的刷子下印出图来。素云连忙将那本书取出,只见这本是一本《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和之前的《幼学诗词》根本是完全不同的书。
“果然是有意打乱。”素云道。
“糟了。”苏陌突然说。
“怎么了?”
“我想起来了。去年冬天,水香姐姐死了,我想告诉宇文公子,就撕过很多书。有的被我丢了……。”苏陌道。
“没事,苏陌,不说有没有那么巧。就算真那么巧,那也是老天爷故意的。来,咱们把这幅图剪下来。”素云道。
图纸剪下,素云将两张图对着光重叠在一起。
“看圆圈”苏陌指着图说。的确,在苏陌的床壁上,有个圆圈。
“还少什么?”素云问。
“还要有小字,有的地方有叉叉。”苏陌回想。
“我们再找找。”素云说。
苏陌应允。顺手将一些“废纸”抱出门外,叫人打扫,却不许人进来。苏陌毁书毁纸是常事,也没人多心。
却不知那打扫的小宫娥将废纸倒入洁池后,负责倒垃圾的小太监却赶忙将这些纸悉数拣出,趁着月夜抱去了思思面前……。
这些被丢掉的物事往往是猜测一个人动向的最好途径。
“这是?”思思皱眉。一张大宣纸打开,上面有些浓浓淡淡的胭脂纹理。明显分成一个大格子一个大格子。独独缺了一块。
玲儿替思思捶着肩。想到苏陌平时的作息喜好,突然一合手道:“主子,奴才想到了,这些方格是书”
又想,为何要摹出书的纹理并剪下。
“很好,看样子,我们总算找到隐图的所在了。”思思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