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丫,那边”苏陌说。
声音是从路口往城门的方向发出来的,准确地说,就是从苏陌以前住的扫青屋那个方向。
“虾米,有没有小巷子抄过去?”宇文谨问。言毕,又从手下汉子们手中接过额带,给自己帮上。苏陌想起自己在秦地时也有这么一条。
“跟我来。”在节墨长大的小孩,每条小道都跟手上的文脉一样熟悉。虾米带着众人从一条小巷抄了过去。
“躲猫猫?我也知道。”二丫突然开口说。背着苏陌二话不说钻进了一个院子里。事实上,不用干活的傻二丫对节墨的熟悉程度比小虾米更甚。傻二丫背着苏陌,于是众人只好跟着。在这家院子里七拐八拐,傻二丫从一个侧门钻了进去。
这应该是一间废弃的柴房或者佣人房。不偏不倚,这个房的小窗户就开在苏陌房子的斜对面。从这里往外看,绝对不会有人注意到空荡荡的房子里多出来几双眼睛。毕竟节墨的空房实在是太多了。
傻二丫二话不说,先给自己在窗前占据了一个好位置,让苏陌和她自己可以将眼前一切尽收眼底。宇文谨在她身边蹲下。
只见火光明灭,几个穿着官吏服侍的人正举着刀。地上有人,那是怀着宝宝的花姑。血腥味就是从她肚子上发出来的。在她破开的肚子旁还有一团血迹斑斑的东西,有一根红色的东西连着在地上抽搐的花姑。
花姑旁边倒着的是她的婆婆。
村民们一脸愤怒,握着拳,却到底畏惧这些人身上那个偌大的“税”字。村人良善,即使他们健壮的胳膊能把这一群瘦不拉几狗仗人势的东西打死个十次八次,但是他们淳朴厚道的脑子里从来没想过打官兵。老祖宗说过,那是造反。节墨人的脑袋里没有造反的种子。他们只是跟这天底下大多数百姓一样,就算再愤怒,无可奈何地忍着。民受官压,这似乎已经成了他们默认的一条生存规则。哪怕只是个小小税官,在这偏远的节墨也仿佛变成了主宰生杀大权的阎罗。
村里人握拳的握拳,落泪的落泪,都忍着。不知道这种忍耐何时是个结束,也不知道如何结束。
这几个税吏的嘴巴一张一合耀武扬威地讲着什么,苏陌都听不见了。她只觉得她脑袋轰地响了一下。之前她也见过不少惨案,可是比起如今眼前的一切,似乎什么都不算。小家伙的眼前只剩下花姑满是鲜血的手在竭力伸向那被迫出世的孩子,一寸一寸,那个小小的胚胎似乎还在鼓动着。那是一个母亲本能的努力。可是她的手却被税官踩住。
苏陌的脑海里的寂静画面终于被打破,那是花姑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畜生。”一个汉子小声咬牙说,“头……。”
宇文谨没说话。
苏陌知道宇文谨要顾忌的比她多。小家伙抹了泪,她想起,二哥说,她的娘亲也是在生她时死了。作为穷地方的小老百姓,自己的娘亲会不会也受到过这样的迫害,自己是不是也是那个在地上挪动挣扎的婴孩?
为什么这些人能下的了手呢?他们难道就不是娘生爹养的吗?
小家伙天性中的不平,让她掉了眼泪,然后懂事的小家伙侧头对宇文谨说:“不用你,我出面就够了。——待会听我的。”
宇文谨怀疑地看着小苏陌。
苏陌却看着窗外的血泊说:“我是秦地郡主。鲁爷爷教过,我的责任就是要让百姓过好日子。”
小家伙说得极认真,一瞬间,宇文谨似乎觉得小家伙的脸似乎跟一个人相重合。或许就是苏陌这句话,让他终于明白了他家少主为何会选她。这孩子或许不是最聪明的,但她小小的心中能装下黎民黔首。
苏陌要走,宇文谨手下的汉子们不放心,要阻拦苏陌。宇文谨伸手拦住一众手下,自己拱手道:“臣等,听令。”
自从认识至今,他叫过“苏陌”、“郡主”、“娘娘”,自称过“我”、“大叔”,却是第一次自称“臣”。这个字的分量,对宇文旧部的人来说,重之又重。
“二丫,我们出去。”苏陌说。
二丫点点头,背着苏陌出去。“我也去”小虾米低声道。
税丁们有五人,另有五人不知道是什么身份。其中有一个没穿官吏服的显然身份最高。税丁们站着,他兀自坐着,不但坐着,身后还站着四个青衣家丁。虽然脚下就是血,此人似乎还有在血泊中赏月的闲情逸致。一身绸缎,遮不住满身铜臭;脂粉上脸,涂不掉醉生梦死的黄绿脸色。书画扇,半字不通;取民膏,生来就会。
此人说:“问。”
于是税丁点头哈腰地接过话道:“四爷问话啦,你们还有珍珠没有?”
一把虚弱的声音响起,那是竭斯底里的族长:“没了,再没了”
“捞。”四爷说。
“我家四爷说啦,没了不会捞吗?你们年年欠税,今年我家劳烦我家四爷亲自下来,你们好歹也要表达表达心意吧。”税丁们一边呵斥一边还不忘拍马屁。
族长道:“这月大雨,船被大浪打走,我这把老骨头又落了病,最后的珍珠末儿,都给我这把老骨头煮药了。官爷,节墨再无珍珠了——大家伙,老头子对不住你们啊”族长说着说着老泪纵横。原来是他淋了雨得了病,“要不是我这把老骨头,你们就不用遭这个罪啊”族长话中有话,村人懂,老族长指得是搬迁一事。因为老族长突然得病,又连夜暴雨,节墨的人至今没有搬迁。谁料一月过后,族老身子未好,反倒来了税丁。
“老骨头有罪啊”老族长捶胸顿足。
村人中有人叹道:“族长,这是天意,不关您的事。”
没想到这句安慰的话,反倒让族长更添悲伤,族长仰天嚎道:“天啊?为什么?我们做了什么坏事,天要绝我节墨啊”
四爷伸出留着长指甲的小指掏掏耳朵屎,道:“吵。”
税丁们马上朝族长喝道:“吵死了”有个会拍马的税丁,更是马上上前一步,给了族长一巴掌。
老族长被打翻在地。
“识相的,赶紧把值钱的家伙交上来,若是我们四爷在太爷那走不起眼,你们就别想过得舒坦”税丁们说。刀子又逼向在地上挣扎的“婴孩”。
原来这位四爷是位官家哥。
“没了啊真没了啊老身愿意掏出心肝来保住这女圭女圭啊”族长哭,双手去抓那利刃。刀锋割破了老族长的手,老族长似乎浑不知疼,只怕那刀锋扎伤那奄奄一息的小生命。
“我倒是有珍珠,就怕你不敢收。”此时,巷子口响起一个清脆甜糯的声音。
众人记得这声音,惊讶地回头。只见明灭惨淡的月光下,从阴影里走出两个小孩,其中一个小孩背上还背着一个穿着素衣的孩子。显然,刚才那句话是穿白衣的小孩说的。
众人一下张大了口,人群中响起一阵嗡嗡的议论声。有惊讶,更多的是惊喜。还有一丝害怕。
“小虾米你们没死”有玩伴喜道。
“嘘”大人说。
小虾米在人群中寻找他**,没找到。
“啊,呸”那个四爷吐了一口痰。
“啊呸,晦气你们什么人啊死老头,你不是说节墨的人都在这了吗?找打是吧你”税官照着老头的身上来了一脚。
老族长吃疼,被被踹得一滚。
“你敢打,可得敢还。”穿白衣的小孩阴阴地说。
她的话引起了税丁们的注意,他们给人当狗当惯了,风向一变,先觉三分。他们感觉到这小孩不太一般。恐怕有些来头。
村人不敢吱声,却见小虾米面无惧色。
倒是那懵懂四爷,惯了的作威作福,从来不知道死字什么写。别人挖了坑,他就放心大胆地往里跳,反正他爹是官。
“呵,拿出来。”四爷终于说了句四个字的话。
苏陌在二丫耳边说了句什么。
于是二丫背着她穿过众狗进了她的屋。税丁们想看,却被小虾米在门后一挡,小虾米叉着腰道:“不得放肆”
原来这个小虾米知道苏陌是郡主,所以他就拿出了侍卫的款。
“我呸”税丁恼怒地喷了小虾米一口,“拿不出打得你叫爷爷”
话音刚落,只见苏陌的房中腾起一片绿光。
几名税官睁大了眼睛,直觉告诉他们——这光绝对不是火把或者鱼油灯能亮出来的。清澈如水,不见涟漪,即使在窗外,手上的毫发也能照得清清楚楚。
“夜明珠”四爷喜道。
村人面面相觑。
只见二丫笑嘻嘻地背着苏陌出来。苏陌手上捧着一颗鸡蛋大的浑圆珠子,即使是族长,也不由盯着明珠看。
明珠圆润,通体散发着明亮而不刺眼的宝光,光色清洌带绿,让人感觉到似乎身在碧水荡漾的水晶宫中。
此时,比明珠更夺目的恐怕是苏陌手上垫的那块明黄绸子。
夜明珠在明黄的丝绸上微微滚动,以至于碧绿的光中闪着一层金黄。这种金黄是一种暗示,暗示一种来自于这个世界顶端的权力。
空气似乎在慢慢凝固。
苏陌道:“我说过,只怕你拿不起。”
她的话如同重锤,字字落在税丁们心头。眼前的小孩不过十来岁,容颜异常俊俏,顾盼流转,明眸生辉,分明不是田间垄头的人物。他是谁?
税丁们心中都有些活动。
谁知,这世界聪明人不多,却总少不了二百五。那吃了糊涂油蒙了心的四爷,偏偏在此时欣喜若狂地坐起身来,又是喜得拍腿又是指着那珠儿左右嚷嚷:“来来来,快拿来快呀”
他身边的仆从看到那明黄绸子,颇有些顾忌,唯唯诺诺不敢上前。这四爷拿扇子王仆从脸上一拍,自己一时顾不得其它,竟然屈尊降贵,自己起身来取。
小苏陌见状,一扬眉,缩回手笑道:“你真敢拿?”
“有什么不敢?你可知我爹是谁?”四爷有恃无恐。心想这小子来头再大,顶多就是个什么员外的孩子。不见名姓的。
“哦,你爹是谁?”小苏陌模仿着宇文公子说话的语气道。她这一问,让跟随四爷的人心中都凉飕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