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锦 第三卷 临江仙 陇首云飞 (十)

作者 : 伏弓

长烟忙将手里的东西交给身后的织女,转身来到跟前。

刘弗陵的头窝在柳伶怀里,唇色竟苍白的吓人。

“这……陛下这是怎么了……”长烟虽入宫几年,却并不是近身侍奉陛下,这架势到底还是第一次见。

刹那间,王太医,霍光,邴吉,上关桀,桑弘羊,一起聚集在宣室殿寝宫。

刘弗陵昏迷不醒,额头青筋暴起,双手紧紧的握着,唇色黑紫。

王淳颤抖着手,抹去头顶的汗。

“快,取玉露。”他慌张的吩咐着。

柳伶忙转身将刘弗陵交给长烟。

王淳转身看了看长烟,似乎很诧异,随即道:“你快给陛下搓揉一下人中,要用点力。”

长烟忙点头照做。

她本就是靠手指头谋生的,几下按下去,竟像模像样,王淳点了点头。

这时,柳伶已端着一个绿玉簋来到跟前,递给王淳。

宫人都敛气屏声,俯首立在一旁。

霍光搓着手,不时探头去看看躺在榻上的刘弗陵。上官桀亦不住的抻头看去。

“发生什么事了?”桑弘羊捋着山羊胡道。

“奴婢不知,只见长公主进来,接着说的什么,听不见。”柳伶答着。

“那为何派人叫我们前来?”邴吉警觉的道。

“实在是长公主那样子有些不妥,她手里拿着金簪子,这样比划着,看着------”郭云生忙俯身道。

“难道你还以为她能行刺陛下不成,真是荒谬。”上官桀冷笑道。

“可到底因为什么,陛下会这样激动?”邴吉喃喃自语。

忽然,柳伶似乎想到什么。转身对长烟说道:“刚才,长烟应该在外面,你可听到什么了?”

众人立时将目光集中在长烟身上,她忙垂下头去,心中暗自思量对策。

此事颇为奇怪,自己只不过是碰巧撞见,至于前因后果一概不知。况且宫中早有传闻,陛下和长公主因几年前立后之事关系恶化,若是自己言辞不妥,怕是会引起无谓的争端。

“快说,你犹豫什么!”上官桀有些怒色,呵斥道。

霍光也抿着嘴,一言不发的看着她。

长烟心知躲不过去,忙起身跪地。

“长烟当时偏巧来给陛下送锦,见长公主来,以为不过是谈些家事,因此也跟了进来。却不料,长公主来好像是商议正事的。所以,长烟没敢打扰,只立在帐子后面,没有上前,因而听的不清楚。”

桑弘羊似乎看出她的为难,道:“罢了罢了,她不过是个织女,见人谈论正事,不敢上前,也是合理的。关于此事,我们还是不要追究的好。”

众人闻言也都点头,长烟松了口气,起身退出殿外。

谁知,刚走没多远,却见一个小黄门远远的跑来。一抬手,将她拦住。

“姑娘留步。”

长烟一愣。

“左将军和大司农不放心此事,命小人来问姑娘,当真没有听见什么?”

那人面色阴沉,看人的目光极冷。

长烟有些吃惊,刚刚在屋子里,不是桑弘羊为自己打的圆场吗,怎么一出殿外,竟马上来追问。

“姑娘该知道,即便是陛下宠着你,可是若不给大司马和大司农方便,也没有什么好下场。”

长烟闻言忙一俯身。

“说的是,因此小女不敢瞒骗大人。”

那人冷笑一声,道“姑娘若什么都没听见,怎会知道长公主来是为了商议正事。”

长烟一愣,忙道:“小女的确听见了一些,刚进门的时候,长公主为丁外人讨要爵位。”

“然后呢。”那人阴阴郁郁的道。

“然后,陛下的声音就压低了,陛下从来说话都是那样的。”

那人闻言,没有言语。好像在分辩长烟的话到底是否可信。

“再后来,长公主也跟着压低了声音。这事毕竟也不是什么大声讨论的事情,至于最后发生了什么,小女就真的不知道了。”

那人点点头,道:“日后记住,凡事要仰仗二位大人,不要仗着陛下宠幸就自鸣得意。”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长烟长长的吐了口气。然而,长公主的话却如钢针一般钉入她的心里。

傍晚时分,刘弗陵些微好了,醒过来,吃了些梅子,又睡下了。

众人这才散去。

终于,天幕低垂,倾盆的大雨瓢泼而下。

宣室殿内,柳伶披衣而起,关了窗子,又俯身来到龙榻边,伸手掀开帘帐。

竟见刘弗陵深潭般的眸子似午夜的星子,烁烁的亮着。

“陛下没睡?”她轻声道。

“到朕身边来。”他面无表情,声音生涩。

柳伶沉吟片刻,才俯身钻了进去。

刘弗陵将头埋在她的怀里,良久,竟轻轻抽泣起来。

“陛下,长公主今日和陛下说了什么?”

刘弗陵没有说话,只从枕下抽出一根金簪。

“这不是今日长公主手里的簪子吗?”。柳伶更加不解,伸出手,将簪子接在手里。

“母亲是如何生下朕的。”刘弗陵沉默了一会,问道。

柳伶想了想,“听说是怀胎十四个月,因此先皇格外的喜爱陛下。”

刘弗陵忽然冷笑了一下。

“父亲那样的人,怎么会相信呢。”

柳伶不知道他为何这样说。但她能感觉到,那来自他内心的深沉的孤独和恐惧。

“陛下,上官皇后和周婕妤入宫已经有几年了,陛下不临幸任何一个,总不是办法啊。”这几日来,宫中有些隐约的耳语,有人说陛下不能生育,否则为何多年未有所出。但人们怎能知道,刘弗陵虽表面上日日流连于漪澜殿,实则从未临幸过周嫣,一切不过是为了报复。

“他们想安排朕的生活,朕随他们,可朕的身体是朕自己的,柳伶不要再说了。”他用手环住柳伶的肩,如儿时一般。

“可江山社稷需要继承人啊。”柳伶无奈的叹了口气。

刘弗陵缓缓抬起头,夜色中,他凝视着柳伶的眼睛。

帐外的烛火隐约闪动,刘弗陵的眼睛如明亮的秋水,片刻间,便卷起一窝涟漪。他伸手轻轻抚模着女子皎洁的容颜。这女子,就像一捧月光,他怕刚一碰触,便会消融。

“朕是被命运抛弃的人。”他终于将头转了过去。

他是那么的熟悉她的皮肤,她的味道,她的眼神,和她的心事。她不是不爱他,她是怕,她怕他那怨毒如深潭一般的**。

“若朕可以封你为妃,我们便生十个八个孩子,把江山传给他们好吗?”。他忽然转过头来,祈求的望着枕着月光的女子。

柳伶仓惶的闪躲着,她不得不将身子坐起来,朝墙角靠去。

刘弗陵有些恍惚,他迫不及待的伸出手去,按住柳伶的肩,俯去吻她的额头和嘴唇。他对女人从不陌生,却也从不熟知。这一刻,他不是帝王,只是一个索爱的男子。

然而,当看到柳伶绝望的眼,他才真切的感受到了来自尊严深处的挫败感。

他放开手,撑起身子,翻身坐在一边,抬起手抹去额头密密麻麻的汗珠。

“朕向你保证,不会再有下次。”说罢,他挺身而起,冲出帐子,消失在摇曳的烛火尽头。

帘帐微浮,刘弗陵的体温和味道还依稀残存在柳伶脸颊和唇边,热烈暧昧的似要活生生的钻进她的心里。散落的发丝披垂下来,紧紧的将她包围,她如自缚的茧一般,孤独忧郁的开始啜泣。

她并不在乎比他年长,也不在乎曾经似母似姊的过往,那不过都是世俗,世俗又算得了什么?可是,她怕的是他的身份,他那高贵如先皇一般的血统。终有一日,他会真正的成长起来,如刘彻那样雄才大略,如他一般的不容置疑。柳伶自问比不了卫皇后,无论是姿色还是才情。既是这样,自己有什么资格站在帝王身旁。

不,她没有胆量,她怕有朝一日,那碧绿的毒酒,泛着怨毒的光。

她抱住身体,蜷缩在空落落的月光里,淡绿色的纱罗,遮掩不住的凄苦,那分明是死灰般的灵魂,却被迫披着富有生机的绿衣。

织室,月光如轻薄的纱,落入长烟的怀中。

晚饭时,来了个小黄门,将她带到一个僻静的地方,说了这样的话。

“不管今天,姑娘从长公主那里听了什么,都把它忘了。”

长烟翻了个身。

否则怎样?

她在心里反复的问着。那个小黄门把这句话抛在长烟面前,就仿佛在虚空里为她扯了一根线,不但没有让她更加安分,反倒激起她内心深处最强烈的好奇心。到底是什么,让这么多人渴望,又让这么多人害怕。长公主到底知道些什么?关于谁的?会影响到谁?上午的那个小黄门是上官桀和桑弘羊派来的。可是晚上的呢?似乎只是告诫。即使这样……

长烟又翻了个身,窗外的月光圆满皎洁。

她并不知道,此时此刻她的样子有多么的忧虑。她感觉,后者的主人定然是知道长公主所要说的事情,他只是担心,担心她到底有没有将此事说出来,或者说,他担心,此事有没有被外人听了去。而前者,很明显知道长公主很可能保有什么秘密,却并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但是,两方面的势力都对此事有所推测,似乎只是缺少实证。

然而,这实证就掌握在长公主的手中,可是,她到底知道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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