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武走后。
我又一次踏进了将军府。
李陵的家。
那是个傍晚,夕阳如温柔的紫色纱罗,飘荡在空中不肯退去。
一个少女,撞到了我的身上。
我俯身将她扶起。
她纤弱的身躯,在我掌心里一荡而过。
她望着我,伸出手指,捂住了自己的脸,痛苦的哭了。
原来,因为李陵的缘故,她丧失了入宫的机会。
她曾经那么的怀恋过刘彻。却没料到,他竟将李家,逼上了绝路。
我出入将军府的次数并不频繁。
似乎有某种默契,他们对我并不热情,也或许,是久经大浪的人,对潜伏在远处的危险的预感。他们自动的与我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直到有一天,灾难,真正的开始。
苏武走后不久,长安城来送来了一批俘虏。
是李广利从匈奴带回来的匈奴贵族。
其中一个,被带到了刘彻的面前。
那时候,我仍旧一如既往的跟在他的身后。
因为,我是奉车都尉。
那天,我的眼睛不断的跳,我知道,有事情要发生。
刘彻问了许多没要紧的问题。
然后,忽然间说道:“你们那里,可有个叫李少卿的人?”
我的心忽然一提。
少卿,是李陵的字。
那匈奴人忙点了点头。
他奉承的回答了很多,当时,我是多么想冲上去抽他的嘴巴,然而,我却连大气都没有喘,仍旧那样,一如既往的,跟在刘彻的身后。
“李少卿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在我们那里,帮助单于训练他的步兵。”
刘彻缓慢的点着头。
我看见,他眼中迅速隆起的火焰。
这次,真的龙颜大怒。
第二天,宣室殿一片沸腾。
刘彻高高立在那里,脚下匍匐着瑟瑟发抖的群臣。
司马迁被拖了上来,除去冠冕和朝服。
刘彻凶狠的眼里闪过一道残忍的光。
“腐刑”
众人皆骇然。
惟独我,稳稳的立在他的身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李家终于在短暂的残喘后,被拖到了断头台上。
我来到了掖庭。
是秘密的。
这里,我早已编制好了最牢固的关系网。
掖庭令将一个死囚的女儿交到我的手上。
那女孩子长相酷似李芳乔,很无辜可怜。
我闭上眼睛,别怪我。我必须用你来替换下李家唯一的血脉。
现在想来,我阴谋而血腥的政治生涯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
行刑那天,我去了刑场。
却没有走上去。
李陵的母亲,透过纷乱的人群,似乎在寻找什么。
我朝着她的方向,缓缓举起和李芳乔紧紧握在一起的手。
她哽咽的哭声,在人声鼎沸的刑场,根本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李陵的母亲终于发现了我们。
她由衷的笑了,那微笑的深处,有着深切的感激和莫大的安慰。
我读懂了她的眼神,之后,坚定的朝她点了点头。
李陵全家,被灭门。
我虽年过三十,却尚未娶妻,带着个少女显得非常奇怪,无可奈何,我来到倚翠楼。
那里,我认识不少ji女。
我将李芳乔交到我时常光顾的一位女子手上。
她叫美心。
或许,就因为她的名字,我才会经常照顾她。
现在,轮到她来回报我了。
我拿出不少钱,交给老鸨,让美心不要接客,只专心照顾这个十三岁的女孩。
老鸨很高兴,美心不是什么不可缺少的货色,本来客人也不多,现在,有人肯拿出那么多钱来包了她,这是不赔的好买卖。
美心也很高兴,她终于可以过上干净舒适的日子,而不必担心那些嗜好诡异的嫖客。
然而,为了这件事,我几乎消耗了全部的积蓄。
不过,好在我是奉车都尉,享受光禄大夫的待遇。
经过此事,我发现ji院是个最好的避难所。
这里的女人不像寻常的女子那般刮噪。
她们不会笨到总是问你为什么,她们很确信一切不过是为了利益而存在,因此,只要你肯花钱,就没有不能保守的秘密。
老鸨,美心,包括其它ji女,谁都没有问为什么,她们只是面带微笑的接过我手里的银子,然后,将小芳乔养在在舒适的房间里疼爱着。
我又开始了正常的生活,只是,每天都会来一次倚翠楼。那些年,似乎倚翠楼,就是我的家。
再后来,我听说,苏武完成任务即将回归,却不料匈奴王宫发生政变,他被无情的扣留下来。
没有人知道,听到这个消息,我是多么的喜出望外。
李陵的事情还没有真正过去,刘彻是个喜怒无常的人,我站在他的身后,亲眼见证了杀人对他来说是多么轻而易举的决定。
苏武留在匈奴,反而比回来更加安全。
然而,让我没有想到的是。
这一扣留,竟然将尽二十年。
我听说,匈奴人不断的让他变节叛汉。然而,他总是高昂着头颅不曾屈服。于是,残忍的匈奴单于将他扔进了地窖。
在地窖中,他只有雨水可以喝,饿了,就啃自己身上的皮袄。
我不断的从匈奴俘虏那里打探着苏武的消息。
偶尔,也会有李陵的消息传来。
然而,有关李陵的,总是让人深深的灼痛。
他从没有替匈奴人训练过步兵。
那个训练步兵的李少卿,名叫李绪。
听闻这个消息,刘彻痛心疾首。
他愤怒的将手里的茶盏丢了出去。
他在懊悔,自己冲动的举动,浇灭了李陵最后的信念,他真的倒戈了,成了匈奴人的大将军。汉朝,少了个潜伏在敌群的内应,多了个犀利的敌人。
而令我懊恼的却是,李陵全家,就这样枉送了性命。
那天,我在倚翠楼里,大醉了一场。
天昏地暗,似乎就要死去。
美心甚至找来了大夫,也许,她是真的担心我会死掉。
我开始学会了那样笑,就是李陵那样的。
嘲笑,嘲笑着一切,包括天子,和我自己。
但是,我不敢嘲笑苏武。
后来,宫里发生了好多事情,让我越发的觉得自己可以再坏一点,甚至更坏一点。
反正,这个世界上,有苏武,就够了。
慢慢的,芳乔长大了。
我给她起了个名字,叫宝筝。
李芳乔,必须永远的消失在这个世上。
李家的族谱上写的很清楚,李芳乔,李陵的妹妹。
宝筝很喜欢自己的名字,但是,她的心灵似乎已经被灭门的剧痛割碎。
她开始拒绝说话。
当我发现这个的时候,我甚至愤怒的朝美心举起了拳头。
然而,在碰触到宝筝瑟瑟发抖的眼神时,我终于松开了手。
俯身,将她抱在怀里。
我想,李家人那血浆从脖颈中喷出的惨烈花朵,她永远都不会忘记。
我真后悔,自己怎么可以带她去了刑场。
那时候,我实在太没有经验,我不知道那对于一个尚未成熟的女孩子也会造成多么残酷的伤害。
然而,我只是希望李陵的妈妈放心,让她看女儿最后一眼。
我一直生活在自责当中。
宝筝却在悄然的长大。
我一直没有娶亲。
我想,我需要让宝筝再大一点,再考虑这些,反正,我也有美心。
她像一个真正的侍妾那样,将我和宝筝照顾的无微不至。
时间,一点一滴的在我的身边流逝。
转眼间到了征和二年,倚翠楼换了老板,一个叫红绡的女子从淮南来,带了一马车的家当,盘下了这个地方。
我没有打探过她的底细,却总有一丝丝的耳闻,她曾经是个商人的妾室,因为不能生育而被婆婆赶出家门,然而,她的丈夫,却是个有情义的男人,在临走的时候,将一部分家当折给了她,让她到长安来安身立命。
在后来的相处中,我发现,红绡比之前的老鸨,要好上许多。
她对宝筝,非常的怜悯。
宝筝已经长成很有风韵的女人。眉间,点缀着银粉画成的弯月。
她只是笑,却从来不说话。
望着她,我时常恍惚。
那笑容,有些像李陵。
那样的镇定却落寞,让人心里空落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