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锦 第七卷 《风入松》翠烟笼 顾长烟(一)

作者 : 伏弓

苍茫的雪,一望无际。

我站在雪地里,前后左右的望着,却没有一个人。

空落的街巷,在纷飞的雪花里越来越淡。

雪地上,咯吱咯吱的响着,却看不见行走的人。

我循声望去,那里有深深浅浅的脚印,沿着它们,我的目光竟然落在自己的脚旁。一瞬间,就在一瞬间,那些脚印里似乎涌出了鲜红的液体,那是鲜血。

仿佛从地底下升腾起来,很快的,弥漫在每一个脚印里面,使它看起来像个盛满了葡萄酒的夜光杯子。

我怎么时常会做这样的梦。

苍白和血红交替着出现在眼前。更可恶的是,我是个孤儿,被父亲捡来的孤儿,怎么可能知道夜光杯的样子。

可是,我却真真实实的感觉我知道。

我是个很复杂的人。随着岁月的加深,我更加觉得自己是个很诡异的角色。虽然,我从没对旁人说过。

三岁前的所有记忆基本是空白,我没有任何的回忆。

似乎总是一片雪白,那不断出现在我梦境里的底色。

之后的岁月,也就是我被商同带回织社的日子。那雪白开始隐退到梦里,我的世界被五彩缤纷的绚丽填满了。

我开始快乐起来。

莫名其妙的,我很喜欢看母亲织锦,当然,她并不是我的亲娘。

她是我的养母,大家都不知道她的名字,人们只是叫她李氏。带着漠不关心,和不得不的应承。

我却是很喜欢她的。

她并不像人们说的那样。

她只是偶尔会和别人不一样。可说的话,总让人觉的有些渊源。只是大家都从印象里将她归为疯妇,所以没人愿意坐下来和她聊天。

但是我愿意。

她时常对我说,等我长大了,知道了很多事情的时候,就会发现,其实,还是什么也不知道的童年最好。

我眨着眼睛,却牢牢的记住了。

是啊,我的童年真是很好。

有父亲和母亲的疼爱,更有誉哥哥的爱护。

我最喜欢的人,就是誉哥哥。

他长的那么英俊,好像画里的人物。

从小,他就是那样。我时常听见邻居的小姐姐们议论他。誉哥哥一直都是我的骄傲。

后来,我织出了绵锦和蝉披。

进而又为陛下织了春魂。

从那一刻起,刘弗陵走进了我的生活。

可起初,他不过只是个高高在上的帝王,仿佛一团金光,我从没有过翘首以盼。

更加没有想过,多年后的一天,我会为他而赴死。

我是个感性的人,对生活里的每一处美好,每一处罪恶都非常敏感的女子。

我会对他人的疾苦感同身受,甚至放弃自我而去成就别人。

母亲说,这就是织女的品格。

永远也不能自私,永远都要将奉献作为最高的守则。

小时候,我并不懂得。

可长大后,我才发现,不自私是件多么困难的事情。

然而,渐渐的,我体会到,这个世界上没有衣着光鲜的织女,没有能医自症的大夫,连建筑工匠们都不可能住进自己建造的宫殿里。这世界上,有些职业注定要奉献,要无私,要忘我,要超越。

织女,只是其中的一个罢了。

因此,我从不会执着。

我听凭着命运的安排,走进一扇又一扇门里,推开门,看见的,都是一些与我有着某种缘分的景色。

第一件事情,就是我十五岁时得的一次怪病。

后来,被证实为受过严重刺激才会促成的“黄蝶眼”。

我只觉得,眼前好像有无数的黄色光斑在飞舞,看起来像是蝴蝶,又好像是飞蛾。

其实,我总感觉那和我梦里的血色脚印有关,那种在雪白的地面上,出现的诡异的脚印,那一直延伸到我脚下的却脚尖向前的脚印,那里面窝着一团血肉的脚印,好像渐渐变成飞舞飘摇的蝴蝶,影影绰绰的在我眼前挥之不去,而且越来越浓,越来越多。

这是我有记忆以来的生活中从没有见过的场景,它怎么会如此深刻的落在了我的意识深处,且如此深远的影响到了我的眼睛。

我没有告诉誉哥哥,他已经够担心我了。

当我发现他竟然用自己的血给我下药后,我的心几乎都要碎了。

我只是他们家捡来的孩子,哪里值得他这样付出。

他似乎在用自己的生命来为我续命。

他的有些决然的姿态,让我感到莫名其妙的害怕起来。

于是,我总是哭。

除此之外,我找不到更好的方式表达自己。

其实我并不内向,也很会说话。

可不知道为什么,在遇到这样令人揪心的事情时,我只会哭,最无力,最软弱的举动。

誉哥哥总是安慰我。

他会将我抱在怀里,然后轻轻的摇晃。

他的怀抱,比父亲的还要温暖,也许他才是这个世界上最真心待我的人。其实,在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天底下,谁是真的,谁是假的,人,总是有种分辨的天赋。

可是,我们还是要分离。

就在我的眼疾治好以后。

我被郭云生接进了宫里。

陛下果然没有忘记自己的诺言,他说过,要我做专门为他织锦的人。

这是对商家无上的殊荣。

可是父亲仍旧不愿意放我入宫。但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我只当成是城南织社缺了我便不能再织奇锦,其实,原因绝对不是那么简单。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母亲的妹妹云儿,就是宫里的人,后来因为什么原因而被殉葬,这给了李氏致命的打击,所以商家对后宫是怀着极度的恐惧的。

我的命运似乎比云儿好很多。

自入宫后,便一直留在陛边。

其实,我是住在宫里织室的,只不过在陛下需要织锦的时候来为他织造,其余的日子里,旁人的服饰并不需要我来负责。

因而我很快就适应了宫里的生活,而最让我高兴的是,誉哥哥也来了。

可是接下来的事情让我们始料不及。

陛下竟然下旨赐婚。

我觉得天崩地裂,对方竟然是杜飞华,这让我无法去恨,她毕竟帮助过我们全家。

那虽然冷言冷语,却并无恶意的女子,让我们平安的度过了那一年的危机。并且,让我织成了绝无仅有的春魂,得到了飞升成为御用织女的机会。

我,怎么能去恨她。

更让我无法承受的是,我竟听见父亲训斥誉哥哥,言辞间似乎根本没有瞧上我。是啊,在他们心中,我就算再受陛下宠爱,却也不过是个随时有可能葬身宫廷的婢女,我只是披着华丽光环的奴仆,他们在利用我为誉寻找可以入宫的机会。

是啊,我这才反应过来。

在我们身处的这个朝代,商人受到鄙视,且不可入宫为官。

虽然誉并没有经商却是商贾之子,他的入宫是和我有着莫大关系的,那是大司马提议,而后陛下特设的。

如今他们攀上了高枝,我便没了用处。我忽然间觉得,似乎商同极力想甩掉我,他始终提起的云儿,就像一个浮吊在空中的鬼影,时刻让他们恐惧,一步都不敢走近。

我是他们抛出的棋子,走近那团鬼影,再转过头去的时候,却发现,回去的路已经被堵死。

于是,我伤心的掉下眼泪,我有些恨他们。

那些深深浅浅的血色脚印又浮现在眼前。接着,我看见商誉愤怒的回击着他的父亲,他说,他不可能放弃我,除非他死了。

他没有让自己去死,而是提着剑准备让杜飞华去死。

我看见她惊讶的眸子,直挺挺的坐在那里却不曾想要躲闪。

于是我不假思索的冲了上去,用手握住了誉哥哥的剑。

他在颤抖,我看见他眼里的火焰迅速退去,然后俯身抱起我愤然而去。

那一刻,我知道,我的手可能会废掉。

但我必须报答他舍生为我的恩情。我不能让他冲动之下做出傻事。

也许,这是我唯一能为他,也是为这个家所作的最后的事情。

从此之后,我便与这个家庭决裂了。再一次成为了没有人要的孤儿。

其实,我一直都是孤儿。

当再次回宫后,我准备将这里当成我永远的归宿。

我一直都是个非常会讨人喜欢的女子,

后来我又相继织出了绮幻罗,就是一种在太阳光下能够变幻颜色的纱罗。银蟾,用银线织成的,宛如满天繁星般的锦帛。剪水,是一种不透水的厚锦。垂碧,将一块块小型的玉璧穿织在比较粗而稀疏的素色锦缎上。远远看去,好似垂下了一枚枚碧玉。

他们都成了陛下的收藏品。

其中,他只用剪水来做了件雨雪时分穿着的长麾,其余的,都收进柜子,成了闲暇时刻把玩的贵器。

我问他为什么不裁成衣服时,他的回答令我吃惊。

他说,这些是绝美的宝贝怎么能穿在身上亵渎。

有时候,他也会找我入宫陪他说说话,却每次都只是如何织就锦帛的一些技术上的话题。我很感慨,一位帝王竟然对这些事情如此内行和在意,他真是个与众不同的皇帝。

他的心,到底有多大。

这是我一直都想知道的问题。他不仅在权谋中搏杀,更在后宫女人们的血泪中踏歌而行,他同时喜欢玉器,兵器,甚至是锦帛。

我真有些恍惚,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他讨厌的东西。

有,其实,还是有的。

比如,皇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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