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海盐县的小道上,看那树上光秃秃的枝桠,嗅着冬季那寒冷中带着一丝清新的味道,王易不禁紧了紧貂皮大衣。在他身后便是浩浩荡荡的童子军,道路不是蜿蜒曲折,却起伏不定,不过童子军们还是保持了令王易满意的整齐步伐,惟一吵闹的就是车轱辘的吱吱声了。当年在北方平原的时候,王易就觉得有必要制造平稳的四轮车,现在到了杭嘉湖平原,经历了几场冬雨。在泥泞和湿寒中,王易反而觉得,四轮车或许不能完全适应这种地理情况。
记得后世出土过西周时期的原始四轮车,然而在以后的时代却不见其后续,这或许正说明,只有适应具体条件的器械才有可能生存下来。
城外的田地是刚刚开垦出来的,不过那是北下流民的杰作,真正的农田都垄断在城外的豪族坞堡里,官家的庄园现在因为上任官员的更替不断而废弛下来。所以尽管从城里不断有商贾奔出,城外不断有农夫挑着扁担进城,也反驳不了海盐县已经疲敝的事实。
其实海盐县相比北面的邻居——由拳县,已经好得不行了。因为这里有官办盐场,积了十几年的财富,因此民有余力,官府也颇为富足。不像由拳县,虽然从秦朝就开始置县,却因为起初就被用作是羁押犯人的地方,建有庞大的监狱。只到数十年后,这里野稻自生的场面被孙权看到,才改掉了“由拳”这个名字。但在这个时候,频繁的越狱和流窜的盗匪往往令商贾望而怯步。
“去前面的……房子里看看,好像还有些人家啊。”
王易对身边的孙黎生吩咐道。
前面的道路一侧有一些史书中常见的“土围”所形成的群落,这些屋子受日晒雨淋,风吹霜打,早只剩下了版筑墙围,而不见蓬顶。
那些残垣断壁接往官道的小道泥泞不堪,却有几个妇女不顾污泥在上面淌脚走过。寥寥几个羸弱瘦瘪的小孩攀附在土墙后,目光游移地看着这群陌生人。
王易并没有突然大慈悲要把他们全部收拢过来的念头,一是他见过比这更惨的,二是眼前这些人的生活状态显示他们处于极差的卫生状态,贸然领进会给整支队伍带来不可确定的、但极有可能是致命的危险因素。
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曹操一《蒿里行》,叹尽了乱世的触目惊心。
在目睹那由皇甫嵩下令制造的焚烧的尸骨奇观后,王易匡济天下的雄心固然更甚,但是他也再不会对人间惨象露出异样的表情了。
常桓取了些财物和吃食,走到那些弱民前大声招呼,但那些妇孺见了他,却惊慌地躲开,就像受惊的野兽一般。
王易把常桓叫了回来。处于长期惊人的贫困和营养不良之中,人们不仅会丧失理智,更甚至会流失智力。
对王易来说,再如何多愁善感,为时事悲叹,都不如身体力行来得实在。被委派到“故乡”,他很舒服。
王易看着前头的隐现的土色矮城墙,头也不回地说:“文谦,一回儿把我车箱里的缫车的图纸拿出来,让师傅们琢磨琢磨,我那图纸潦潦草草,当中一些关节还要他们这些经验丰富的老师傅打通。”
乐进应了声是。他现在对王易称呼那些木匠为“师傅”已经见怪不怪了,经王易的解释他知道那不是用来称呼夫子老师的,带了工匠队这么长时间,乐进现在也对木匠活计熟悉了起来,再加上学了些王易的“数字”,对王易交给他的简单图纸甚至也能一目了然。
王易又吩咐道:“阿让,阿良,你们告诉葳蕤两姐妹,让她们注意天气。这江东不比中原,虽然冬天也不怎么落雪,可这里是湿寒的,那寒劲直往骨头里钻呢。”
王让王良应了声是,不过王易旋即又道:“你们也到童子军里去说说,你们多是中原人,都得适应这里的天气。”
王易如此体恤下人,让随行的朱治和虞翻都很是惊叹。
朱治是州从事,正要到会稽办理公事。而年轻的虞翻在外游学几载,也正要回到自己的故乡,所以朱治和虞翻的线路是相同的。
当然他们都素有学识,喜好结交豪杰子弟。既然遇到了王易,他们也想跟随王易,顺便尽一尽东主之谊,帮他打通一下当地的一些关节。
朱治就打马上前,道:“子云,海盐县长与我颇有交情,待我先与他说上一说,麻烦就可以少一些。”
王易奇怪道:“我是朝廷亲命,怎么还有什么麻烦?”
朱治呵呵笑道:“怪我没说清楚。只是每县总归有些世故的耆老、大的宗户的,现在吴会之地的县长多是中原委派来的,也难以驾驭他们,因此如果上下不曾打点好,总归要弄出些尴尬来。”
王易笑道:“如此多谢朱公了。只是我带了这么多人,急需一块土地安置,前些天我们来的时候,看中了那块临湾边山峦的平原,那里野树繁茂,一些地方野稻自生,是块好地方,只可惜没人愿意住下来,我就想把我的人安置到那里。”
朱治早听说王易是海盐本地人,便点头笑道:“这事好办,吴郡沃野千里,就是没人肯长住下来,那里翻过几道山丘丛林就可以到海盐县城,子云你回家探亲也方便些。”
却不料说到这里王易一黯,听他苦笑道:“故乡早已灰飞烟灭,还谈什么回家探亲呢……”
朱治勒马一停,震惊道:“怎……怎会有如此变故?”身后的虞翻等人也听到王易这话,王易的那些心月复更是急着赶上侧耳倾听。
王易摇了摇头,娓娓道来早以遍圆的谎话:“出海南迁时为海贼所觊觎,被海贼劫了船,那时我因为年幼还没上船,被几个仆人护在岸边。结果几天后就听说那海贼劫的我们的那船,在海上遇上风暴沉了……后来仆人抢了我家的财物逃走了,后几年海水泛滥,我家原来的那块地方现在已经找不见了。”
虞翻睁大了眼睛,董昭和刘馥也是深深感叹。他们回头看了看载着姐妹花的那辆大车,更是喟叹无比,深觉王易有一种越凡人的筚路蓝缕的简易品质。
王易刚才虽然说的是谎话,但想到的的确是家人,也不知他们身在异世,会怎么伤心了。至于他的编的谎话,却是圆了一次又一次,只要把所有的东西都推给贼寇,再用海水泛滥一掩盖,什么破绽也没有。因为王易在来的路上趁机翻阅了相关县志和地理志,现海盐县长换了四五个,乡邻间械斗不断,逃难的和死于武装的不计其数。更重要的是近年来沿海地区生了几次强大的海水泛滥事件,摧毁了许多村落,导致了人口的减少。而长期的混乱致使当地的造策文案之类的工作几乎失去控制,别有用心的人及时极有耐心,也不可能在那些残缺的资料中查到王易的来源了。
海盐县县长刘韶是个三十来岁的儒生,是冀州人,据说是个中原士族争斗中的失败者。他消息比较灵通,听说过王易的事迹,这次又看见王易是州从事朱治陪同过来,因此有些慌忙不定。
他关于王易的记忆是此人刚戾粗猛,杀贼无数。他原是想亲自出城迎接的,但站在城头上,遥见王易人多势众,童子军又步伐整齐,全身上下逼着肃杀之气,早骇得十胆去了七分。若无县尉陈烈扶住,他恐怕要从城堞的空隙间摔下去了。
“这王子云一过江就灭了张多一门几百口,眼下这阵势又杀气腾腾……我都快吃不消了。”刘韶拍着胸口,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尔等只能有一百人入城。”城头的小吏在王易快要入城时,急忙叫住。而城里的士兵则屁滚尿流,赶紧把城门用绞盘从护城河上拉了起来。
王易身边的周仓等人无不勃然变色,就要扬鞭大骂,却被王易止住。
“诸君细想,这刘韶比之张多若何?”王易镇定自若,“前次张多被我们六人杀得落花流水,这次我们一百人入城,我是朝廷亲派,也从未与他们结怨,他还能奈何得我们?”
由拳海盐这片向来是盗贼多之地,有这分警惕心能够理解。王易便高声道:“就依你的,不过州从事朱大人已经几日没有好好歇息了,还望你们不要懈怠。”
“王县丞,刚才真是得罪了!”刘韶在城头急得满头大汗,那城门又滑稽地吊了下来。
刘韶还是高声说道:“是我多心了,王县丞,还是尽携家人入城吧。”
王易笑道:“县城狭敝,数百人入城着实扰民,还是依县长大人的罢。”
“这……”刘韶嗫嚅不能言。
“主公,他既然放我等进去,我们为何不进?”徐盛怪道。
王易面露微笑:“初来乍地,我们欠他们的人情就不美了,还是叫他们欠我们一些人情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