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敏在河堤上玩耍,走到半路,突听得一阵聒噪。接着就是一串铜铃的清脆之声,河堤的干栏远处,几处火炬也被点燃了。
“哪里来的偷水贼!”
是樟树村巡夜的村民。他们早先与王易有吃水的纷争,现在与王易已经解决了这个矛盾,但敏感的他们总还是觉得派人驻守为妙。
袁敏料不到竟有人这样叫唤,吓得七魂散了六魄,慌忙趟水赶回来。跑到他哥哥的马车边时,已经是灰头土脸。
“阿敏怎么了?”袁徽关切地问。
袁敏拉着驽马的辔头就往林子里走,“走,哥,快走啊。我刚才不过在河堤上舀舀水罢了,这些刁民瞧见了,就不由分说就冲出来来拿我,你看。”
几只火炬出现在不远处,袁徽也吓了一跳。若是遇到食人的生番……袁徽略点起这个念头就浑身尽是鸡皮疙瘩了。而他的几个随扈也手忙脚乱,拉着马车往密林中跑。
在樟树村和湾村这些村庄,王易自他们归附之日起就开始着手建立乡村自我防御机制了,所谓建立的悬铃高塔就是一例。此外还有护村队。其实村庄的自我防御力量与村庄是属于共生关系的,从古至今一直存在。只是王易要对他下辖的村庄的防御力量进行整顿,对那些青壮进行尽可能多的训练。除了要让他们掌握基本的技战能力,还要让他们学会有效传递信息的能力。
这个时代比“家书抵万金”那个时代尚且早了数百年,即使用“通讯基本靠吼”来形容亦不为过。虽然官邮展的较为充分,但面向平民百姓服务的私邮却几乎没怎么展起来。普通士子要给远方的人带个信,都是托正巧启程要出的乡亲带走,或是托即将出的军队。当然也有官吏以权谋私,利用官邮达成方便。
信息往往成为决定一场战争胜负的关键,又常常成为引领一场变革的号角。王易来自信息时代,是十分明白信息的重要性的。
日后归附于他的村庄除了建立他蓝图中的那种防卫体系外,还要与禾兴这里已经开始萌的邮递系统衔接。
却说袁敏袁徽兄弟俩与仆人们拉着车辆,好不容易逃进了密林,躲过了搜查,可算是歇了口气。
突然马蹄得得,却有一班气势炽烈的骑士夺路而来,冲散了手持火炬出来巡夜的樟树村村民们。
樟树村村民有几个站不住脚跟,跌进水堤前的河道里,当即晕了过去。身体又卡在凹陷处,被水花冲得一起一伏。
那些骑士就此停住马,匆匆忙忙翻身下来到浒边一探,见那些村民嘴里还兀自喃喃地骂着,似乎也没什么大碍,便又回来上了马。
樟树村村民见这些骑士草菅人命,就这样毫不理会落水村民不说,还各自谈笑起来,不禁又气又恼。但从他们这副面相也看得出是贵宦子弟,于是村民们便商榷着回去,准备打铃唤王易出来为他们主事了。
这日还是七月十三,王易正把吃馄饨的习俗推广到禾兴以及它周围的六个村落呢,因此周边仍是热热闹闹的。
袁徽和袁敏两兄弟见这些骑士如此跋扈,不禁也有些恼怒。只见那些骑士呼朋引伴,人数渐多,足有二三十人了。
“幼台兄,如何,还是我先到一步吧。”对落水村民漠然视之的骑士的领头的年轻人朝后方摇摆着手臂。
幼台喘着粗气,勒马赶上来。他笑道:“阿玄,几个月不见,你的骑术却是日益精进了。哦不,应该是突飞猛进才对。以前奔驰十里你就得停下来歇息好一阵,如今跑了将近二十里,你还是游刃有余,这马也没完全月兑力,这驭马之术,啧啧,恐怕我那大哥也稍逊一筹了。”
这正是吴县的陆玄和富春的孙静,两人相约出来狩猎,返途又打赌比拼,看谁先翻越前面那座山头。
被两个猛汉纵情奔驰了许久,坐骑虽然乃是赫赫有名的辽东神骏却也禁受不住这般折腾,都累得口吐白沫。
“多谢幼台兄夸奖。”陆玄拱了拱手,“只是我听说杀害我兄弟的那个卖酒汉颇有勇力,如果不修得一身好拳脚,日后捉他也不免吃力。”
“是那个谋害黄家二郎的,叫作董袭的么?”孙静想了一想,说。
陆玄颔道:“正是此人。目前我家宾客已经搜捕到他的踪迹,就在由拳县外的破堡子里。此次返途,如果运气好,说不定能将其逮住呢。”
孙静呵呵笑道:“那还是要当心啊,敢在街头大开杀戒的人,怎么也不可小觑啊。”
陆玄正说间,蓦地现四周围的景象有些熟悉。听着河堤释放出来的有节律的潺潺水声,陆玄疑惑更甚。
“这……我们已到了海盐县吧?”陆玄不可思议地问孙静。
孙静见他如此也不免惊诧:“刚刚经过县城,阿玄怎么了?”
陆玄向那村民退回去的地方仔细端详着,大惑不解:“怪哉,怪哉!瞧见这山这树,分明应到樟树村地界了,只是眼前的景致又颇不大像。”
“阿玄必是记错了吧。”孙静笑道。
陆玄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不会错的,当日我追讨至此,把几个欠着租子的匹夫吊着打,我不会记错的。”
孙静眉头一紧:“这里也会有阿玄家的佃客?”
陆玄森然笑道:“以前曾是。他们背了我父亲暗地里逃出来,仗着太守大人的一纸文书撑腰,你说这让人气不气?教训教训一下他们自是应该的,我倒还觉得鞭笞之罪算是轻的呢。”
突听得村口的樟竹混植地里一片聒噪,接着就有一大群一手持火炬,一手持竹刀木矛的村民冲将出来,将这些骑士团团围住。
骑士们看到这些村民群情激愤,也没有半丝惊惧,竟是饶有兴致地拨转着马头,盯着这个,又瞅瞅那个,仿佛胜券在握。
孙静和陆玄相觑而笑,似乎是不介意再做一桩惨案出来的。
“岂有此理,欺人太甚了!”袁敏把拳头握得吱吱响。袁徽伏上来轻声说:“我刚才说的不错吧,这吴郡人蛮横狡诈,难得有几个彬彬有礼的儒士。”
不过孙静和陆玄的笑容很快凝固,因为从村口传来了整齐的步伐声,接着明晃晃闪着银白金属光泽的林立长矛就出现在众人的眼前,在矛头下系着的红色长缨和黑色小旗以及上面斑驳的破洞十分醒目。
到樟树村帮忙来抬运食材和炊具的正是整整一队童子军,领头的是王易、周仓和裴元绍。
童子军披挂竹藤铠,头盔的面罩被拉下,只露出锐利的双眸。周仓在围脖里找到铜哨,将其吹响的同时,童子军们四散而开,将长矛笔直端平,面对着来犯之人。
孙静和陆玄从未见过如此强悍的又整齐划一的私人部曲,他们瞧见领袖模样的王易神色阴鸷,只觉大事不妙。
跌在河堤里的村民被人抬上来,浑身湿漉漉的。就在一旁,几个青壮把他们衣服扒下来,将身子擦尽了又换上新的衣服,以防受寒。然后人们就去掐这些村民的人中,很快他们就渐渐醒了过来。
王易厉声喝道:“想不到吴郡竟会有你们这样漠视人命的人在。将村民撞入河中,不顾他们的死活,还犹自谈笑。天理难容,国法难容!”
陆玄又恢复到他那张狂的本性,他詈喝道:“哪里来的匹夫,也敢这样与我说话!”
他的那些随扈齐齐拔出配刀,端得银光熠熠。
王易哼的一声,喝道:“我乃海盐县丞王易,如今你乃敢顶撞官司,恐怕是活得不耐烦了罢。拿下!”
陆玄和孙静闻声一震,想不到这个身材高大,声若洪钟的年轻人就是运筹童子军,纵横中原千余里的王易。
不过当下性命攸关,况且陆玄不如张桓那样还能坚忍,他也素来不服王易这个同龄人的威名。当下他抽出随身佩剑,吆喝一声,竟直直从马月复上弹起,接着凌空一个回转,甩开数朵剑花,径直逼向王易面门。
“主公(县丞)小心!”人群之中尽是惊呼,可见这剑招的凌厉。
“遥击得利,身与势俱。”隐在暗处的袁敏口中吐出这句口诀,这并非是哪个高明的师傅传授与他,而是他自己多年习练领悟出来的。
陆玄占得便是遥击之利,然而他从马月复上跃起,看似凌厉非常,却也留下了极大的空档。
王易就觉得自己有机可乘。他让开一步,让那印着参差斑驳齿痕的战刀滑出鲨鱼皮鞘,如蜻蜓点水一般在陆玄的长剑上一蹭,蓦地那战刀仿佛刺毛球般紧紧黏住了那长剑,然后以惊人的度贴靠过去。与此同时,王易正顺势向前急进,与陆玄越靠越近。
袁敏惊叹一声:“过人的胆量!王易果然名不虚传!”
突然令人震惊万分的一幕生了,王易的战刀向下一撩,然后朝上直直一划,银弧在瞬间眩晕了所有人的双眼。只听陆玄“啊”地惨叫一声,那握剑的手臂已被斩断。
孙静的嘴巴已能放入一只鸡蛋。此时他才现印象中的那个王易与眼前的这个王易深深契合了。
对于普通人而言,在这个时候斩断对方的手臂就是犯法。但对于王易这个官吏而言,他却可以搬出许多律法条文来当即判处陆玄死刑。
村民们被王易精妙的刀法震撼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们只是起哄似地出怪叫,逼迫着马上的骑士。
孙静再也矜持不住,只得翻身下马,又向王易行了一大礼,谦卑地说:“王县丞,我这位兄弟言辞冒犯,不知礼节,今番他冲撞了县丞,已被斩去一只手臂。还望县丞宽恕。”
王易见陆玄在地上翻滚,痛苦得蜷缩成一团,犹如一只在油锅中炸闷的虾仁,倒也起了几分恻隐之心。他将战刀用布条擦拭干净,放回鞘中,并没正眼看孙静一眼,说道:“此人出言不逊,武断乡邻,又意图谋害本官,数罪并罚,本应当就地正法。现在他既被砍去一只手臂,那也不应该就此放过,还是得拿回府衙好生审问。你等与他是一起的,当然逃月兑不了干系。”
孙静见王易招呼人手要将骑士们抓住,急得大叫出来:“他是吴县陆氏的大郎!王县丞,你手下可得珍重啊!”
村民们听他这么一说,都围上去看。他们现躺在血泊里的果真是陆玄后,不免议论纷纷,又惊有喜。
“县丞,是陆玄,没错的。”连樟树村的老村长也出来指认了。
王易转回身来,心中早已掀翻巨浪。虽然暗忖这个为陆玄说情的家伙或许更有来头,但他依旧装得从容不迫,凝声问:“那……你又是何人,这般为他说情?”
孙静一正身:“我是富春人,姓孙名静,字幼台。”
“佐军司马孙坚孙文台是你大哥?”王易努力平息着心头的波澜,又问道。
孙静满面傲气:“正是。”
孙静侧眼睨视着王易,突然间以为这就能震慑住王易。可王易丝毫不为所动,只是摇头叹息道:“孙文台为国浴血奋战,舍生忘死。我想不到他如此英雄,竟也有像你们这样的兄弟朋友。你答应得这般爽气,不是为他抹黑么!”
声线陡然一高,王易厉声道:“将他们一并收系,回府问罪。”
“这……王子云,你也偏生武断了!”孙静貌似冤枉地大吼大叫起来,他本来就是后来才到的,不明就理这样随口应答,简直就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孙静没有反抗。他只能任凭童子将其捆缚起来,然后被拖向村里。他歇斯底里地叫着:“我与他们陆家还有几许纠纷呢!刚才出言劝止,不过是看在普通交往的情面上啊。不过是看在普通交往的情面上啊!……”